從派出所那棟嚴肅的建築裏逃出來，下午的陽光明晃晃地刺眼，烘烤着柏油路面，蒸騰起一片扭曲的熱浪。凌蜜抱着文件夾，走得很快，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清脆而急促，像是要甩掉身後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和手腕上依舊殘留的、烙鐵般的觸感。
直到拐進一條相對安靜的林蔭道，她才放緩腳步，背靠在一棵老槐樹粗糙的樹皮上，長長地、顫抖地呼出一口氣。心髒還在胸腔裏橫沖直撞，撞得她耳膜嗡嗡作響。手心黏膩，不知是汗，還是緊張過度沁出的溼意。她攤開手掌，那枚小小的銀色領花靜靜地躺着，邊緣被她攥得微微發燙，在斑駁的樹影下，折射出細碎而冷冽的光。
“警察很忙。”
“沒那麼多時間應付過度的感激。”
他的話，像淬了冰的針，一根根扎進她發熱的腦子裏，帶來尖銳的清醒和羞恥。是啊，他是誰？年紀輕輕、前途無量的副所長，穿着制服肩章閃耀，處理的是案件糾紛，維護的是法理秩序。而她呢？一個爲了業績奔波、用微笑和話術包裝自己的銷售。那些小心翼翼的“偶遇”，那些借着工作名義的靠近，在他那樣敏銳的人眼裏，大概就像透明玻璃上的指紋，清晰可笑，無所遁形。
過度的感激。他把她的心思，定義得如此輕描淡寫，又如此一針見血。
臉頰又開始發燙，這次不是因爲悸動，而是因爲難堪。她低下頭，看着掌心的領花。他說“暫時保管”，是懶得跟她糾纏，隨手打發，還是……別的什麼意思？那句“直接聯系”，聽起來像是劃清了界限，只談公事，可又偏偏留下了這枚屬於他身份象征的物件。
矛盾。他整個人，連同他說的話，做的事，都充滿了讓她捉摸不透的矛盾。
凌蜜煩躁地把領花塞回絲絨小袋，連同那份籤了他名字的文件夾，一起胡亂塞進背包。她需要冷靜，需要把腦子裏那團亂麻理清楚。
接下來的幾天，她強迫自己把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王德發留下的爛攤子需要收拾，新的客戶要跟進，季度沖刺的壓力懸在頭頂。她讓自己忙得像只陀螺，從早到晚連軸轉，回到住處往往累得倒頭就睡。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暫時把那枚冰涼的領花，和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從腦海裏驅逐出去。
她沒再點開那個藏藍色的微信頭像。那句“直接聯系”像一道無形的屏障，橫亙在那裏。她沒有“工作”需要找他——至少暫時沒有。設備采購的後續，經理說派出所那邊還在走流程，讓她耐心等待。
日子仿佛回到了認識他之前，忙碌，充實，帶着銷售職業特有的焦慮和疲憊。只是偶爾，在深夜加完班獨自回家的出租車上，看着窗外流光溢彩卻冷漠的城市夜景，她會不由自主地摸向背包內袋，指尖觸到那個絲絨小袋堅硬的輪廓，心裏某個角落，便會泛起一絲細細密密的、說不清道不明的酸脹。
好像有什麼東西，被短暫地照亮過，又驟然歸於沉寂，留下一點不甘心的餘溫。
直到周五快下班時，經理再次把她叫進辦公室，臉上帶着喜色。
“小凌，好消息！派出所那邊的采購流程批下來了，第一批設備清單和具體要求發過來了！”經理把一疊厚厚的文件遞給她，“不過，安警官特意提了，有些安裝環境和網絡配置需要現場確認，他們那邊周末正好有人值班，你明天上午能不能跑一趟？趁熱打鐵，把前期勘查做了，後面推進也快。”
明天？周六？去派出所？
凌蜜接過文件，指尖微微一顫。心裏那潭勉強平靜下來的水，又被投進了一顆石子。
“好的，經理，沒問題。”她聽到自己用職業化的口吻回答。
“辛苦了啊，周末還讓你加班。等這個單子徹底拿下，給你記頭功！”經理拍了拍她的肩膀。
走出經理辦公室，凌蜜回到工位，看着手裏那疊沉甸甸的技術文件。白紙黑字，公事公辦。這確實是“工作”，是他允許的“直接聯系”範疇。
可是……爲什麼偏偏是周末？是他值班，還是他特意安排的？
這個念頭冒出來，讓她心口一陣發緊。她甩甩頭，試圖驅散這不切實際的聯想。他是副所長，工作安排哪輪得到她來揣測。
周六上午，天氣有些陰，厚重的雲層堆在天邊，悶熱無風，像一塊吸飽了水的海綿，沉甸甸地壓在頭頂。凌蜜特意換了輕便的襯衫和長褲，平底鞋，背着一個裝滿了資料和測量工具的大包。她沒怎麼刻意打扮，只塗了點防曬和唇膏，讓自己看起來清爽利落即可。
再次踏進派出所，心境卻與上次截然不同。少了些雀躍的期待，多了些復雜的忐忑。大廳裏比工作日安靜許多，只有一個值班民警在接電話。她說明來意，值班民警指了指樓上：“安副在所裏，你直接上去吧。”
副所長辦公室的門依舊虛掩着。
凌蜜站在門口，做了兩次深呼吸，才抬手敲門。力道控制得恰到好處，既不顯得怯懦，也不過於急促。
“進。”裏面傳來的聲音，隔着門板，依然低沉平穩，聽不出情緒。
她推門進去。
安珈清坐在辦公桌後，正對着電腦屏幕，手指在鍵盤上快速敲擊。他今天依舊穿着夏季執勤服，淺藍色的短袖襯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聽到動靜，他抬起眼。
目光相接的瞬間，凌蜜下意識地繃緊了脊背，臉上迅速掛起標準而克制的職業微笑：“安警官，打擾了。經理讓我過來，做設備安裝的前期現場勘查。”
安珈清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秒，掠過她身上簡單利落的衣着和那個鼓鼓囊囊的工具包，然後平靜地點了下頭：“嗯。材料帶了嗎？”
“帶了。”凌蜜立刻從包裏拿出那份他籤過字的文件，以及新增的技術要求清單，走上前，放在他辦公桌的邊緣。
安珈清接過，快速瀏覽了一下，然後用筆在其中幾個位置劃了線：“這幾個點，需要重點確認。機房在二樓最東頭，監控布點主要集中在前後院和樓梯通道。我帶你去。”
他說着，站起身。身高帶來的壓迫感在相對狹小的辦公室裏尤爲明顯。凌蜜不着痕跡地往後退了半步，讓開通道。
“麻煩安警官了。”她語氣客氣而疏離。
安珈清沒說什麼，拿起桌上的對講機別在腰後，率先走了出去。凌蜜連忙背上包，跟在他身後。
走廊裏很安靜，只有他們兩人的腳步聲。他的步子大而穩，她需要稍快一些才能跟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挺直的背影上，淺藍色的制服襯衫熨帖平整，勾勒出寬闊的肩膀和勁瘦的腰線。空氣裏彌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還有從他身上傳來的、那股幹淨清冽的、她已然熟悉的氣息。
凌蜜移開視線，專注地看着腳下光潔的地板磚。
機房不大，有些悶熱，機器運轉發出低沉的嗡鳴。安珈清打開燈，指着幾個預留的機櫃位置和網絡接口，言簡意賅地說明需求。凌蜜一邊聽，一邊拿出卷尺和本子，仔細測量、記錄，不時提出幾個專業問題。安珈清回答得很簡潔，但切中要害。
工作狀態下的他，嚴肅，專注，效率極高。凌蜜也強迫自己全神貫注，忽略心底那點不該有的波瀾。她蹲在地上記錄數據時，他也半蹲下來，指着地面下的走線槽解釋，距離很近，她甚至能看清他側臉脖頸處細微的汗毛，和襯衫領口下微微凸起的鎖骨。
她的呼吸不易察覺地亂了一拍，趕緊低下頭，在本子上寫寫畫畫，筆尖有些發抖。
勘查完機房，又去前後院和樓梯間確認監控點位。安珈清對派出所的每個角落都了如指掌，哪裏是盲區，哪裏需要加強，說得清清楚楚。凌蜜跟在他身後，爬上爬下，記錄得一絲不苟。
期間他的對講機響了幾次，都是所裏一些日常事務的請示，他回復得簡短幹脆。有一次，是一個糾紛調解的警情請示，他走到一邊，低聲交代了幾句，語氣冷靜而權威。
凌蜜站在幾步外等着，看着他線條冷硬的側影。這就是他日常工作的樣子，冷靜，果決，肩負着責任。和她所處的那個以業績和人情爲主導的銷售世界，截然不同。
最後一個點位在三樓走廊盡頭。窗外天色更加陰沉，雲層低垂，隱隱有悶雷滾過。勘查完畢，凌蜜合上本子，剛想說“安警官，都記好了”，就聽到樓梯那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嘈雜的人聲。
“安所！安所！”一個年輕輔警氣喘籲籲地跑上來，“門口……門口來了一大幫人，吵吵嚷嚷的，像是要鬧事！值班的老李有點鎮不住，您快去看看吧！”
安珈清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臉上瞬間覆上一層寒霜般的冷峻。他看向凌蜜，語速極快：“你先去我辦公室等着，鎖好門，別出來。”
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帶着一種臨戰前的緊繃。
凌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識地點頭：“好，您小心。”
安珈清不再多言，轉身就跟着輔警大步朝樓下走去，步伐迅疾而沉穩，腰後的對講機隨着他的動作微微晃動。
凌蜜看着他消失在樓梯拐角，愣了愣，才依言快步走向他的辦公室。關上門，落鎖。背靠着冰涼的門板，還能隱約聽到樓下傳來的、越來越大的喧譁聲，夾雜着激動的叫罵和呵斥。
她的心跳得厲害，不是因爲害怕，而是一種莫名的擔憂。外面聽起來人不少，他一個人……不對，還有所裏其他值班的民警輔警，應該沒事的。他是副所長，處理這種事有經驗。
她走到窗邊，想看看下面的情況，但這個角度只能看到後院的一角，看不到正門。喧鬧聲持續傳來，時高時低，聽不真切，反而更讓人心焦。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辦公室裏的空氣有些悶，窗外天色越來越暗，烏雲翻滾，遠處亮起一道慘白的閃電，幾秒鍾後，悶雷炸響，隆隆地滾過天際。
要下暴雨了。
樓下的喧譁聲似乎漸漸低了下去，變成了持續的、激烈的爭執聲。又過了一會兒，聲音漸漸平息，只剩下零星的、憤憤不平的嘟囔。
凌蜜稍稍鬆了口氣。看來是控制住了。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節奏沉穩。
凌蜜連忙走過去，透過貓眼看了一眼，是安珈清。她打開門。
他站在門口，身上那件淺藍色的執勤服襯衫，領口最上面的扣子被扯開了，露出一小段脖頸，衣服下擺也稍有些凌亂，皺巴巴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但額角有一層細密的汗珠，眼神比平時更加銳利冷冽，像出鞘的刀鋒，帶着尚未散盡的煞氣。
空氣裏，除了他慣有的幹淨氣息，還混雜了一絲淡淡的、屬於激烈沖突後的塵土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鐵鏽般的腥氣。
凌蜜的目光落在他垂在身側的右手上。骨節分明的手指緊緊攥着，指關節處，有明顯的、新鮮的擦傷，破皮的地方滲着血絲，混着灰塵，紅得刺眼。
她的心猛地一揪。
“安警官，您的手……” 她脫口而出，聲音裏帶着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焦急。
安珈清順着她的視線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眉頭微皺，似乎這才注意到。他鬆開拳頭，活動了一下手指，傷口被牽動，血絲滲出得更多了一些。
“沒事。”他聲音有些沙啞，是剛才喊話導致的，“推搡的時候蹭了一下。”
他說得輕描淡寫，但那傷口在凌蜜眼裏，卻顯得格外猙獰。她想起樓下剛才那陣激烈的喧譁，想象着混亂中可能發生的沖突……心髒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又酸又澀。
“您等一下！”她不等他反應，立刻轉身跑回辦公桌旁，從自己那個鼓鼓囊囊的工具包裏，手忙腳亂地翻找起來。她記得自己爲了應付客戶拜訪時的各種意外，習慣性地在包裏放了一個小小的應急包。
找到了！一個印着紅十字的白色小包。
她拿着應急包跑回門口，安珈清還站在那裏，看着她，眼神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詫異。
“我……我幫您處理一下，傷口不清理容易感染。”凌蜜拿出消毒溼巾和創可貼，語氣不容拒絕，帶着一種連她自己都意外的堅持。她仰着臉看他，眼睛亮亮的，裏面寫滿了不容置疑的關切。
安珈清垂眸看着她，看着她微微泛紅的臉頰，看着她因爲着急而顯得格外明亮的眼睛，還有她手裏那些與她此刻“工作”身份毫不相幹的東西。樓下的喧囂已經徹底平息，窗外的悶雷一聲接一聲，醞釀着傾盆大雨。走廊裏光線昏暗，只有辦公室門內流瀉出的燈光，勾勒出她纖細而堅定的身影。
他沉默了幾秒，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然後，他側過身，讓開了進門的路，聲音低沉：
“進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