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吧。”
那三個字從他低啞的喉嚨裏滾出來,帶着一絲幾不可察的、被克制住的疲憊,還有某種更深的、難以言喻的東西。門外的光線昏暗,他側身讓出的空間像是一個無聲的邀請,或者說,一道打開的縫隙。
凌蜜捏緊了手裏的應急包,指節因爲用力而微微發白。她沒有猶豫,或者說,由不得她猶豫——他手上的傷口,還有他周身尚未散盡的那股緊繃的、混雜着塵土與淡淡血腥氣的氣息,像一根無形的線,牽着她走了進去。
辦公室的門在她身後輕輕合攏,將外面走廊的昏暗和隱約傳來的、暴雨前的悶雷聲隔絕開。室內只開了一盞台燈,光線溫暖卻局限,照亮了辦公桌一角,其他地方都沉在朦朧的陰影裏。空氣似乎比剛才更悶了,窗外鉛灰色的雲層壓得很低,不時被閃電撕裂,映亮房間一瞬,又迅速歸於更深的昏暗。
安珈清走到辦公桌後,但沒有坐下。他背對着她,似乎在平復呼吸,肩膀的線條在制服襯衫下顯得格外堅硬。然後,他轉過身,在椅子扶手上坐下,將受傷的右手隨意地搭在膝蓋上,掌心向上。
那個姿態,有種刻意放鬆的疲憊,和一種……近乎交付的沉默。
凌蜜定了定神,走到他面前。距離很近,近得能看清他額角未幹的汗跡,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更清晰的、混雜了汗水、塵土和極淡血腥的味道,還有他呼吸時,胸膛微微的起伏。她的心又不受控制地亂跳起來,但這次,擔憂和一種莫名的責任感激起的勇氣壓過了羞怯。
她蹲下身,幾乎是單膝跪地的姿勢,讓自己的視線與他受傷的手齊平。這個角度,她需要微微仰頭才能看到他的臉,但他垂着眼,目光落在自己攤開的掌心,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扇形的陰影,擋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緒。
凌蜜打開應急包,先拿出一片獨立包裝的消毒溼巾。撕開包裝時,細微的塑料聲響在寂靜的房間裏格外清晰。她深吸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盡量讓動作顯得專業而輕柔。
她用指尖捏着溼巾一角,另一只手輕輕托住他的手腕下方——沒有完全握住,只是提供一個支撐。他的手腕很硬,皮膚溫熱,脈搏在她指尖下沉穩有力地跳動,一下,又一下。
冰涼的消毒溼巾觸碰到他指關節破皮的傷口時,安珈清的手指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肌肉瞬間繃緊。但他沒有抽回手,甚至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凌蜜的心也跟着那一下蜷縮揪緊了。她動作放得更輕,小心翼翼地擦拭掉傷口周圍的血污和灰塵。溼巾擦過破皮處,帶起細微的刺痛,她能感覺到他手臂肌肉的僵硬,和手腕脈搏更急促的跳動。但他依舊沉默,像一尊沒有知覺的雕像。
“疼嗎?”她忍不住低聲問,聲音在安靜的房間裏有些發顫。
安珈清沒說話,只是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目光依舊低垂,落在她專注處理傷口的手指上。她的手指很白,很細,指甲修剪得圓潤幹淨,塗着透明的護甲油,此刻卻沾上了淡淡的血色和灰塵。動作生澀,卻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認真。
消毒完畢,她又拿出一小支碘伏棉籤。折斷一端,深褐色的藥液浸潤了另一端的棉頭。她湊近了些,屏住呼吸,用棉籤輕輕點塗在傷口上。碘伏接觸到破損的皮膚,帶來更強烈的刺激。這一次,安珈清的呼吸明顯滯了一瞬,下頜線驟然繃緊,脖頸處的青筋微微凸起。
凌蜜的手指也跟着抖了一下。她抬眼飛快地瞥了他一眼,只看到他緊抿的唇線和繃得冷硬的下頜。她趕緊低下頭,動作更快也更輕地塗抹均勻,然後對着傷口輕輕吹了吹氣。
溫涼的氣息拂過他火辣辣的傷口,帶來一陣細微的、意想不到的舒緩。
安珈清搭在膝蓋上的左手,指尖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他垂着的眼簾,微微抬起了一線,目光落在她近在咫尺的發頂。她的頭發鬆軟,在台燈的光暈下泛着柔和的栗色光澤,有幾縷碎發因爲剛才的忙碌而垂落下來,隨着她吹氣的動作輕輕拂動。
她離得太近了。近得他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清甜的柑橘系香水味,混着一點點汗意,沖淡了他鼻端殘留的塵土和血氣。近得他能看清她因爲專注而微微顫動的睫毛,和鼻尖上沁出的細小汗珠。她小心吹氣的模樣,帶着一種孩子氣的認真,和她平日裏那種銷售式的精明或刻意的笑容截然不同。
一種陌生的、細微的麻癢,從被她托着的手腕,順着血液,悄無聲息地蔓延開來。不是傷口處的刺痛,而是更深層的、難以言喻的悸動。
凌蜜對這一切毫無所覺。她放下碘伏棉籤,從應急包裏拿出兩張創可貼。想了想,又覺得創可貼太捂,不利於這種小擦傷愈合。她索性放下了,轉而拿起一片更大的、方形的無菌敷貼。
“貼這個吧,透氣些。”她小聲解釋着,撕開敷貼的包裝。
她再次托起他的手腕,將敷貼中心對準傷口,小心地貼上去,然後用指尖沿着敷貼邊緣,一點一點輕輕按壓,讓它更服帖。她的指尖柔軟,帶着微涼的溫度,按壓時力道很輕,像是羽毛掃過。
安珈清的呼吸,在她指尖按壓到某處時,幾不可察地紊亂了一瞬。他猛地抬起眼。
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低垂,而是直直地看向她。
凌蜜正專注於貼好敷貼的最後一邊,感覺到他的注視,下意識地抬起頭。
四目相對。
台燈暖黃的光暈從側面打來,一半照亮他的臉,一半隱在陰影裏。他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線下,幽深得像不見底的古井,裏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極爲復雜的情緒——有尚未完全褪去的、處理沖突後的冷厲,有強自壓抑的疲憊,還有一種更深沉的、灼熱的、幾乎要將她吸附進去的東西。
他的嘴唇抿得很緊,唇色有些淡,因爲剛才的緊繃而顯得有些幹燥。下顎線依舊繃着,脖頸上的喉結,卻在她目光觸及的瞬間,清晰地上下滾動了一下。
空氣仿佛凝固了。窗外,醞釀已久的暴雨終於傾盆而下,豆大的雨點密集地砸在玻璃窗上,發出噼裏啪啦的巨響,水幕瞬間模糊了窗外的世界。房間裏卻陷入了另一種更深的、粘稠的寂靜。只有雨聲喧譁,和兩人之間幾乎要撞破胸膛的心跳聲,無聲地對峙、交織。
凌蜜還保持着半跪的姿勢,一只手托着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按在剛剛貼好的敷貼邊緣。他的目光像實質的火焰,燙得她臉頰發麻,手指都僵住了。她想移開視線,卻像是被釘住了,動彈不得。她能看清他眼底每一絲細微的變化,看清他瞳孔裏映出的、自己有些呆愣的影子。
時間被無限拉長。雨聲、雷聲,都成了遙遠的背景音。
然後,安珈清動了。
他沒有抽回手,反而,那只一直搭在膝蓋上的、完好的左手,抬了起來。
動作很慢,帶着一種近乎凝滯的沉重。
他的指尖,帶着微涼的溫度和薄繭的粗糙感,輕輕觸碰到了凌蜜的臉頰。
不是撫摸,只是指尖極輕地、幾乎帶着確認意味地,碰了碰她臉頰靠近耳根的地方——那裏,不知何時,蹭上了一小道灰黑的污跡,大概是剛才在機房或樓梯間勘查時不小心沾上的。
他的指尖很涼,觸碰卻像帶着電流。
凌蜜渾身一顫,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向後一縮,托着他手腕的手也鬆開了。她跌坐在地上,仰着臉,驚愕地、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臉頰被他碰過的地方,火燒火燎地燙了起來,迅速蔓延到整張臉,連耳朵尖都紅透了。
安珈清的手停在半空,指尖還殘留着她臉頰肌膚細膩溫軟的觸感。他看着跌坐在地、睜圓了眼睛像受驚小鹿般的她,眼底那翻涌的復雜情緒漸漸沉澱下來,恢復了一些慣常的冷靜,但那冷靜之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他收回手,目光落在自己右手上那個貼得工工整整、邊緣被仔細按壓過的無菌敷貼上。白色的敷貼在他骨節分明、帶着傷痕和薄繭的手上,顯得有點突兀,又有點……說不出的妥帖。
“髒了。”他開口,聲音比剛才更啞了幾分,指了指自己的臉頰示意,算是解釋剛才那個突兀的觸碰。
凌蜜愣愣地抬手,摸了摸自己臉頰被他碰過的地方,果然摸到一點灰跡。她的臉更紅了,慌亂地低下頭,胡亂用手背擦了擦,聲音細若蚊蚋:“謝……謝謝。”
安珈清沒再說話,從椅子上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立刻籠罩下來,帶來無形的壓力。他走到窗邊,背對着她,望着窗外被暴雨徹底模糊的世界。雨水瘋狂地沖刷着玻璃,水流蜿蜒而下,將窗外的燈火暈染成一片片迷離的光斑。
他的背影挺拔,卻透着一種難以言喻的孤寂和疲憊。淺藍色的制服襯衫肩線被微微打溼了一小片,大概是剛才處理門口糾紛時淋到的。
凌蜜也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心髒還在怦怦狂跳,臉頰的熱度久久不退。她看着他沉默的背影,又低頭看看自己空空的手,指尖仿佛還殘留着他手腕的脈搏跳動感和皮膚的溫度。
剛才那一瞬間的觸碰,那個眼神……到底是什麼意思?
“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安珈清忽然開口,依舊背對着她,聲音混在譁譁的雨聲裏,有些模糊,“我讓值班室給你找把傘。”
他是在……趕她走嗎?
凌蜜心裏那點剛剛升騰起的、隱秘的悸動,像被這冰冷的雨聲澆了一下。她攥緊了手指,低聲說:“不用麻煩,我等雨小點……”
“這裏打不到車。”他打斷她,語氣沒什麼起伏,卻帶着不容置疑,“門口不好停。傘在樓下值班室,我送你下去。”
說完,他轉過身,臉上已經恢復了那種近乎刻板的平靜,仿佛剛才那個指尖觸碰她臉頰、眼神復雜的人根本不是他。只有眼底深處,還殘留着一絲未散的、沉鬱的暗色。
凌蜜看着他,張了張嘴,最終什麼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好,謝謝安警官。”
她默默收拾好散落在地上的應急包和包裝紙,扔進角落的垃圾桶,又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背包。安珈清已經走到門邊,拉開了門。
走廊裏的燈光比辦公室亮一些,照得他側臉的線條更加清晰冷硬。他率先走了出去,凌蜜跟在他身後半步遠的地方。
下樓,穿過安靜的一樓大廳。值班的輔警看到他,立刻站起來:“安所。”
“給她拿把傘。”安珈清吩咐。
輔警很快從櫃子裏拿出一把黑色的長柄傘,和上次警務站那把很像。安珈清接過,撐開,率先走進了門外的雨幕裏。
暴雨如注,天地間白茫茫一片。派出所門口小小的雨檐根本不起作用,狂風卷着雨絲,斜斜地打進來。安珈清撐着傘,站在台階下,轉身看向還站在門口的凌蜜。
他的大半個身子已經在傘外,雨水很快打溼了他的肩膀和後背。傘面穩穩地撐開一片幹燥的空間,朝着她的方向傾斜。
凌蜜咬了咬嘴唇,快步走下台階,鑽進了傘下。
傘很大,但兩個人站在下面,空間依然顯得有些局促。雨水敲打着傘面,發出密集的鼓點聲。他的氣息混合着雨水和塵土的味道,近在咫尺。她的手臂不經意間碰到了他溼漉漉的襯衫袖管,冰涼的溼意讓她微微一顫,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挪。
安珈清似乎沒注意到她的小動作,只是舉着傘,大步朝着路邊能勉強避雨的地方走去。雨水在地上匯成急流,他沒怎麼避讓,踩過積水,步伐穩健。凌蜜緊緊跟在他身側,高跟鞋小心翼翼地避開深深淺淺的水窪,濺起的水花還是打溼了她的褲腳。
短短幾十米路,卻好像走了很久。風雨太大,傘並不能完全遮擋,斜飛的雨絲還是打溼了她的胳膊和半邊肩膀。而安珈清,舉着傘的那只手臂,還有靠近她這一側的肩膀,幾乎完全暴露在雨中。
終於走到一個公交站台的雨棚下,雖然簡陋,但總算能隔絕大部分風雨。站台空無一人,只有他們倆。
安珈清收了傘,雨水順着傘尖滴滴答答地流下來。他的頭發溼了,幾縷黑發貼在額前,淺藍色的制服襯衫溼了大半,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結實流暢的肌肉線條。臉上也有水珠,順着下頜線滑落。
凌蜜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褲腳和半邊身子都溼了,頭發也被打溼了幾縷,黏在臉頰邊,有些狼狽。
“在這裏等車,或者叫網約車。”安珈清把傘遞給她,聲音被雨聲襯得有些模糊,“傘你拿着。”
凌蜜接過還帶着他手心餘溫的傘柄,冰涼的手指被那點溫度熨帖了一下。她抬頭看他,雨水順着他棱角分明的臉龐流下,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有眼底深處,似乎還殘留着一絲處理傷口時的專注,和剛才在辦公室裏那瞬間的復雜。
“安警官,您……快回去吧,都溼透了。”她小聲說,心裏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又涌了上來,混雜着感激、擔憂,還有一絲……心疼?
安珈清看着她,沒動。雨棚外的世界一片混沌,暴雨如注,水汽彌漫。站台昏黃的光線下,她仰着臉,溼漉漉的眼睛看着他,被雨水打溼的襯衫貼在身上,顯出單薄的肩線。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又掠過她溼透的肩膀,最後回到她那雙映着雨光和燈影、清澈見底的眼睛裏。那裏面,有顯而易見的關切,還有一絲被他之前的話刺傷後、強自壓抑的委屈和倔強。
他忽然抬手,不是碰她的臉,而是極快地、用指腹擦過她右邊眉毛上方——那裏也蹭上了一點剛才留下的灰跡,她剛才自己沒擦到。
動作快得如同錯覺。指尖的溫度一觸即分。
凌蜜又愣住了,睜大眼睛看着他。
安珈清卻已經收回了手,插回溼透的褲兜裏。他臉上依舊是那種沒什麼表情的平靜,只有喉結又輕微地滾動了一下。
“路上小心。”他聲音低沉,說完,不等她反應,轉身就走回了滂沱的雨幕中。他沒有再撐傘,高大的背影很快就被密集的雨簾吞沒,消失在派出所門口的方向。
凌蜜站在原地,手裏還握着他給的傘,傘柄上似乎還留着他手掌的力度和溫度。眉毛上方被他擦過的地方,皮膚微微發燙。雨水噼裏啪啦地敲打着雨棚,像她此刻雜亂無章的心跳。
她看着那片他消失的雨幕,看了很久。直到一陣冷風吹來,帶着溼透的衣服貼在身上,激起一陣寒顫,她才回過神來。
低頭,看着手裏這把熟悉的、黑色的長柄傘。
又一把傘。
這次,該怎麼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