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凌晨時分漸漸停歇,留下一個被徹底清洗過的、溼漉漉的清晨。陽光穿透稀薄的雲層,帶着雨後特有的清澈和力度,灑在積水的路面上,反射出細碎耀眼的光。凌蜜醒得很早,或者說,她一夜都沒怎麼睡踏實。
腦子裏反反復復,全是派出所裏混亂的片段:他指關節滲血的傷口,消毒溼巾冰涼的觸感,他低垂的、看不清情緒的眼睫,還有……他抬起手,指尖極輕地、近乎突兀地擦過她臉頰和眉梢的動作。
以及最後,暴雨中他轉身離去的、溼透的背影。
每一幀畫面都清晰得可怕,混合着消毒水、塵土、雨水和他身上那股幹淨氣息的味道,在她感官裏反復沖刷。臉頰和眉骨被他碰過的地方,皮膚底下仿佛還蟄伏着細微的電流,時不時地酥麻一下。
她猛地從床上坐起來,煩躁地抓了抓頭發。不能再想了。凌蜜,你是去工作的,勘查做完了,該回去交差了。至於那把傘……和上次一樣,找機會還了就是。他說的“直接聯系”,僅限於“工作”。
她用冷水洗了把臉,看着鏡子裏眼下淡淡的青黑,和自己那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深吸一口氣,用力拍了拍臉頰。清醒點!
周一回到公司,經理果然急着問勘查結果。凌蜜把記錄詳細、數據清晰的勘查報告交上去,又簡明扼要地匯報了現場情況和安珈清提出的幾個關鍵點。經理很滿意,讓她立刻着手準備技術方案和報價。
一整天,她都把自己埋在數據和圖紙裏,強迫大腦高速運轉,用繁瑣的技術細節填滿所有空隙。只有當指尖無意間碰到背包側袋裏那把折疊好的黑傘時,心跳才會漏跳半拍。
傘是幹的。她周末回家後,用軟布仔細擦幹了每一根傘骨和傘面,又掛在通風處晾了一夜。此刻它安靜地躺在那裏,像個沉默的、帶着雨水記憶的證物。
怎麼還?像上次一樣,找個“正好路過”的借口送去派出所?太刻意了。郵寄?顯得太生分,而且……她好像連他具體的通訊地址都不知道。難道真要等到下次有“工作”需要找他?
她點開那個藏藍色的微信頭像,對話框還停留在上周他發來的“外套口袋,有東西”和後來她問“下次見面還您?”之後那個簡單的“嗯”字。光標在輸入框裏閃爍,她打了幾個字,又刪掉。反復幾次,最終煩躁地鎖了屏。
接下來的幾天,技術方案和報價緊鑼密鼓地準備着。凌蜜把自己投入其中,試圖用工作的成就感來抵消心底那股莫名的焦躁和空落。方案做得格外用心,甚至超出了派出所提出的基礎要求,加入了幾項提升效率和穩定性的優化建議。經理看了初稿,連連稱贊。
周三下午,方案最終定稿。經理把她叫過去:“小凌,方案和報價都好了,你親自給安警官送過去吧,當面再溝通一下細節,顯得我們重視。另外,”經理壓低聲音,帶着點八卦的笑意,“我聽說安警官爲了咱們這個單子,在所裏力排衆議,頂了不少壓力。你可得好好謝謝人家,態度一定要到位!”
力排衆議?頂了壓力?
凌蜜接過厚厚的方案書,指尖微微一緊。是因爲她之前和王德發的糾紛,讓他覺得她們公司內部有問題?還是采購流程本身就有其他競爭者?
“我知道了,經理。”她點頭,心裏那點關於“工作聯系”的糾結,忽然被一種更復雜的情緒取代——是給他添麻煩了嗎?
這次去派出所,她心態更加復雜。有公事公辦的緊張,有對他可能承受壓力的隱約愧疚,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想要再見他一面的隱秘期待。
下午的陽光依然熾烈,派出所門口的水泥地早已幹透,只留下幾處淺淡的水漬。凌蜜抱着厚重的方案書,熟門熟路地走上二樓。副所長辦公室的門依舊虛掩着。
她敲了敲門。
“進。”
推門進去。安珈清正站在窗邊打電話,背對着門口。他依舊穿着夏季執勤服,身姿筆挺。聽到動靜,他側過頭看了一眼,見是她,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對着電話那頭簡短地說了句“先這樣”,便掛斷了。
他轉過身。陽光從他身後的窗戶照進來,給他周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光暈,卻讓他的面容有些逆光,看不太真切神情。只有那雙眼,在陰影裏,依舊沉靜銳利地看過來。
“安警官。”凌蜜走上前,將方案書放在他辦公桌上,“這是我們公司根據勘查結果做的詳細技術方案和最終報價,請您過目。”
安珈清走回辦公桌後,沒有立刻去翻方案書,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她今天穿了件淺綠色的襯衫,配米色西裝褲,看起來清爽又幹練。臉色比周六那天好一些,但眼底似乎還有一點沒休息好的痕跡。
“坐。”他示意了一下對面的椅子,自己拿起方案書,翻開。
凌蜜依言坐下,脊背挺直,雙手交疊放在膝上,一副隨時準備解答問題的專業姿態。
安珈清看得很仔細,速度卻不慢。他翻動着厚厚的頁面,目光掃過關鍵的技術參數和圖表,偶爾在某一頁停留片刻,用筆尖輕輕點一下。辦公室裏很安靜,只有紙張翻動的沙沙聲,和窗外隱約的蟬鳴。
凌蜜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翻動書頁的手上。右手手背上,那個無菌敷貼已經不見了,指關節處只剩下幾道淺淺的、正在愈合的暗紅色痕跡,在他冷白的皮膚上有些顯眼。她想起那天自己小心翼翼處理傷口的樣子,臉頰又有點發熱,趕緊移開視線。
“這幾項優化建議,”安珈清忽然開口,指着方案中的某一頁,“是基於什麼考慮?成本會增加多少?”
凌蜜立刻收斂心神,條理清晰地解釋起來。談到專業領域,她恢復了往常的自信和流暢,語氣平穩,用詞準確。安珈清聽得很認真,偶爾插問一兩個關鍵問題,都切中要害。
一問一答間,氣氛倒像是真正的工作對接,嚴謹而高效。之前那些若有若無的尷尬和微妙,似乎被暫時擱置了。
全部問題溝通完畢,安珈清合上方案書,看向她:“方案做得不錯,考慮得比我們提的要求更周全。報價也在預算範圍內。我會盡快提交上會討論。”
“謝謝安警官。”凌蜜鬆了口氣,一直緊繃的神經稍微放鬆了些。看來經理說的“力排衆議”並非空穴來風,他確實在推動這件事。
該說的都說完了。她該走了。
可是……傘還沒還。
她捏了捏放在腿邊的背包帶子,裏面那把黑傘硬挺的輪廓清晰可辨。心跳又開始不規律地加速。現在拿出來?說“安警官,傘還您”?會不會太突兀?剛剛還在談正事。
她正猶豫着,安珈清卻先有了動作。
他站起身,不是送客,而是走到靠牆的文件櫃前,打開櫃門,從裏面拿出一個……紙袋。
一個很普通的、淺褐色的牛皮紙文件袋,鼓鼓囊囊的,似乎裝着什麼軟質的東西。
他拿着紙袋走回來,放在凌蜜面前的桌面上。
凌蜜疑惑地看着那個紙袋,又抬頭看他。
安珈清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用指尖將紙袋往她那邊推了推,語氣平淡得像是在交代一件最尋常不過的公事:
“你的。”
我的?凌蜜更困惑了。她伸手拿起紙袋,入手有些分量。打開袋口,往裏一看——
裏面整整齊齊地疊放着一件衣服。水藍色的,柔軟的雪紡面料。
是她在溫泉山莊團建那晚,穿過的那條水藍色連衣裙。
凌蜜徹底愣住了,大腦有瞬間的空白。她呆呆地拿起那件裙子,抖開。沒錯,就是她那件。裙擺處有一小塊不太明顯的、已經幹涸的泥點痕跡,大概是那晚在觀景台或走回房間時不小心濺上的。
可是……這裙子怎麼會在他這裏?那天晚上她明明穿回房間,第二天早上換下來,後來……後來就塞進行李箱帶回家了。她記得回家後就把髒衣服都扔進了洗衣機,這條裙子因爲面料需要手洗,她就單獨泡在了洗手池裏,然後……然後就忘了!第二天急着上班,根本沒顧上收拾!
所以,這裙子一直泡在她租住的公寓洗手池裏?那他……他是怎麼拿到的?
一個荒謬又讓她心驚的猜想浮上腦海。不可能吧……
她猛地抬起頭,看向安珈清,眼睛裏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慌亂。
安珈清迎着她的目光,臉上依舊是那副平靜無波的樣子,只是眼神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捕捉的情緒,快得像錯覺。
他看着她因爲震驚而微微張開的唇,看着她眼裏迅速積聚的困惑和羞窘,才不緊不慢地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地解釋道:
“你們公司行政上周一來找我,說清潔工在溫泉山莊你住過的房間洗手池裏,發現了這件泡着的衣服,以爲是客人遺忘的重要物品,就交到了前台。前台根據登記信息找到你們公司,公司那邊又轉給了我。”他頓了頓,補充道,“大概是覺得,我和你‘比較熟’。”
他的語氣很平淡,像是在陳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事實。但那個“比較熟”,卻像一根細針,輕輕扎了凌蜜一下。
原來是這樣……是清潔工發現的,公司行政轉交的。不是他……不是他去了她的房間。
心裏那點荒謬的驚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強烈的、無處遁形的尷尬和羞恥!天啊!她居然把裙子泡在酒店洗手池裏忘了!還被人發現,一路轉交,最後送到了他手上!這簡直……簡直丟臉丟到太平洋了!
凌蜜的臉瞬間紅得能滴出血來,耳朵根都燒得發燙。她緊緊攥着那件柔軟的裙子,恨不得立刻找個地縫鑽進去。她低着頭,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聲音細若蚊蚋,還帶着顫音:“對、對不起……我……我忘了……麻煩您了……”
安珈清看着她恨不得把腦袋埋進裙子裏的鴕鳥樣,看着她紅透的耳尖和顫抖的睫毛。那副平日裏或精明幹練、或強作鎮定、或偶爾流露出柔軟倔強的模樣,此刻全都碎成了一地羞窘。有點傻,有點狼狽,卻又……莫名地真實。
他的目光在她通紅的臉頰上停留了兩秒,然後移開,重新落回桌面的方案書上,語氣聽不出什麼波瀾:“下次記得檢查行李。”
“是……是……”凌蜜胡亂地點頭,手忙腳亂地把裙子塞回紙袋,又把紙袋緊緊抱在懷裏,像是抱着一個燙手的、裝滿黑歷史的炸藥包。
還傘?她現在滿腦子都是這件該死的裙子帶來的社死現場,哪裏還想得起傘!
“那……安警官,沒什麼事的話,我先回去了。”她幾乎是語無倫次,只想立刻逃離這個讓她尷尬到窒息的地方。
“嗯。”安珈清應了一聲,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拿起筆,似乎要繼續處理文件。
凌蜜如蒙大赦,抱着紙袋,轉身就要走。
手剛搭上門把手。
“凌蜜。”
他的聲音忽然從身後傳來,不高,卻讓她瞬間定在原地。
他又連名帶姓地叫她。這次,語氣裏聽不出什麼特別的情緒,只是很平常的稱呼。
凌蜜僵硬地轉過身,臉上還帶着未褪盡的紅暈,眼神躲閃着,不敢直視他。
安珈清抬起眼,目光落在她懷裏那個鼓鼓囊囊的紙袋上,停頓了一秒,然後視線抬起,看向她,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詢問今天的天氣:
“我的傘呢?”
凌蜜:“!!!”
大腦再次宕機。
傘……傘還在她背包裏!她本來打算還的,被裙子的事一打岔,全忘了!
現在……現在怎麼辦?當着剛經歷了大型社死現場、尷尬得腳趾摳地的她的面,把傘拿出來還給他?說“哦,傘在這裏,裙子謝謝,傘也謝謝,再見”?
這場景光想想就讓她頭皮發麻。
她張了張嘴,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抱着紙袋的手指收緊,指甲幾乎要掐進紙袋裏。在安珈清平靜無波、卻仿佛能看穿一切的注視下,她感覺自己最後一點可憐的鎮定也要瓦解了。
電光火石間,銷售的本能和一種破罐破摔的勇氣(或者說莽撞)突然占據了上風。
她猛地抬起頭,臉上還帶着未消的紅暈,眼睛卻直直地望向他,甚至往前走了半步,拉近了一點距離。然後,她眨了眨眼,努力讓那雙因爲羞窘而顯得溼漉漉的眼睛,流露出一點點恰到好處的、混合着無辜和狡黠的光——這是她面對某些明知理虧卻不得不硬着頭皮上的客戶時,偶爾會用的、帶點耍賴意味的招數,雖然成功率不高。
她的聲音放軟了些,帶着點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近乎撒嬌的耍賴腔調,又輕又快地問:
“安警官……”
“這次‘物歸原主’,服務還算周到的話……”
她頓了頓,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幾乎要撞出來,臉上燙得能煎雞蛋,卻還是強迫自己迎着他深邃的目光,把後半句,帶着豁出去的孤勇,問了出來:
“能先……給我個五星好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