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朝務繁雜,待蕭執從乾元殿處理完積壓的奏章,窗外日頭已然西斜。
他揉了揉微脹的額角,習慣性地問向身旁的李懷義:“這個時辰,明妃在做什麼?”
李懷義略一思索,回道:“回陛下,娘娘今日似乎並未出絳雪軒,聽聞……一直在殿內歇着。”
他語氣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
也難怪他奇怪,那位明妃娘娘近來精力旺盛,不是跟着越國夫人讀書,便是去馬場練習騎術,少有這般安靜整日的時候。
蕭執聞言,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前幾日還活蹦亂跳騎馬的人,今日竟安分待在宮裏?他心下莫名生出一絲掛念,起身道:“擺駕,去絳雪軒看看。”
步入內殿,暖氣夾雜着淡淡的馨香撲面而來。
只見窗邊的軟榻上,京禾正像只怕冷的小貓般,將自己裹在厚厚的錦被裏,只露出一張素白的小臉和散着墨發的腦袋。
她趴在那兒,手裏捧着一卷書,看得入神,連他進來都未曾察覺。
“在看什麼?”蕭執出聲,刻意放低了聲音,以免驚擾了她。
京禾聞聲抬頭,見是他,眼中閃過一絲驚喜,慌忙掀開被子想要下榻行禮:“陛下……”
“免了,”蕭執幾步上前,虛扶了一下,“起來作甚,坐回去。”他目光掃過她身上單薄的寢衣。
“啊?哦……”京禾有些懵懂,但還是依言乖乖坐回榻上。
她剛坐穩,蕭執便極其自然地拿起滑落的錦被,重新將她嚴嚴實實地裹住。
這時,蕭執才借着窗外透進的夕光仔細看她。她今日顯然是稍稍打扮過的,薄施粉黛,添了些許紅潤氣色。
長發並未繁復綰起,只鬆鬆挽了個髻,斜插着兩三支素雅的玉簪,更顯得脖頸纖細,我見猶憐。
這般慵懶中透着精心修飾的模樣,比平日刻意裝扮時,反倒多了幾分動人的風情。
他被自己這突如其來的念頭弄得微微一怔,隨即在她身側坐下,順手拿起她方才看的書卷,瞥了一眼封面,竟是本《山海經》的圖注本。他挑眉:“怎麼看起這個了?”
京禾裹在溫暖的被子裏,只露出一雙明亮的眼睛,聲音悶悶地帶着點不好意思。
“越國夫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臣妾去不了萬裏之外,就先看看這些奇珍異獸,想象一下……等秋獵的時候,說不定能認出些什麼來呢。”
蕭執豈會聽不出她這是在信口胡謅,唇角不由勾起一抹淺淡的弧度,帶着幾分戲謔反問。
“哦?照愛妃這麼說,朕此番秋獵,莫非是要去會一會那食人的窮奇,還是去擒那吞天噬地的饕餮?”
京禾被他點破小心思,也不慌張,反而仰起臉,露出一抹嬌憨的笑容,理直氣壯地辯解。
“陛下……讀書各有所好嘛。臣妾就是覺得這書裏的精怪有趣,看看解悶也是好的。”
蕭執見她這副模樣,倒也不再深究,順手從她手中拿過那本《山海經》,隨意翻了幾頁,問道:“既然看了,那便與朕說說,都讀到些什麼有趣的了?”
一聽這個,京禾立刻來了精神,眸中閃着光,如數家珍般說道。
“臣妾看到說,有一種小妖精叫泥魃,性子頑皮得很,就喜歡躲在暗處朝過路的行人丟泥巴,聽起來雖淘氣,卻並不傷人,臣妾覺得它可愛極了!”
她頓了頓,又興致勃勃地繼續,“還有一種叫當康的小豬,書裏說它的叫聲就像在喊自己的名字,它一出現,天下就會豐收呢!”
她聲音軟糯,一字一句說得認真。
蕭執雖博覽群書,但對《山海經》這類志怪典籍確實只是略有耳聞,未曾深究。
此刻聽她繪聲繪色地講述這些稀奇古怪的精怪,倒也覺得新鮮。
他垂眸看了眼書頁上光怪陸離的插圖,再抬眼看看面前這個沉浸在奇幻想象裏、眼眸亮晶晶的公主,心中那點因朝務而生的沉悶竟散去了不少。
他合上書,遞還給她,眼中帶着自己都未察覺的溫和:“看來朕的愛妃今日收獲頗豐。”
京禾接過書,寶貝似的抱在懷裏,臉上是掩不住的得意,甜甜應道:“謝陛下誇獎!”
京禾見他心情似乎不錯,眼珠悄悄一轉,裹着被子往他身邊湊近了些,聲音放得又軟又糯,帶着點兒得寸進尺的狡黠。
“陛下,您看……您今日都誇臣妾收獲頗豐了,是不是……該給臣妾一點小小的獎勵呀?”
蕭執垂眸,看着那顆幾乎要蹭到自己胳膊的小腦袋,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面上卻故作嚴肅。
“朕的金口玉言,一句誇獎還不夠?你倒是貪心。”
“才不是貪心呢,”京禾微微嘟起唇,理直氣壯地辯解。
“越國夫人上課還說,要循名責實呢。誇獎是名,總得有點實實在在的實來配着,才顯得陛下恩威並重嘛!”
她將自己剛學來的詞胡亂用上,說得搖頭晃腦。
蕭執幾乎要被她這歪理逗笑,無奈地搖了搖頭,語氣裏帶着幾分縱容。
“好吧,那朕便聽聽,明妃想要什麼實?”
京禾立刻抬起頭,一雙杏眼亮晶晶地望向他,滿是期待:“陛下,臣妾想養只小寵物!就像書裏說的當康那樣可愛的小動物就好!”
她腦海中已經浮現出抱着毛茸茸小獸的美好畫面。
然而,她話音剛落,許是因方才動作大了些,被子滑開些許,帶着涼意的空氣鑽進脖頸,鼻尖驀地一癢——
“阿嚏!”
一個毫無征兆的噴嚏打斷了她美好的暢想。
蕭執先是一愣,隨即低低地笑出了聲。他伸手,將她身上滑落的錦被重新拉高,嚴嚴實實地裹住她單薄的肩膀,又順手將她散落頰邊的一縷發絲別到耳後,動作自然而輕柔。
“連自己都照顧不利索,一陣風就能吹着涼,”
他看着她有些窘迫的小臉,語氣裏滿是戲謔,卻又透着不容置疑的關切。
“還想再添個活物操心?朕看,你還是先把自己養得結實些再說吧。”
看着京禾瞬間垮下的小臉,嘴角微微撅起,寫滿了願望落空的委屈,蕭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幾分。
他非但沒有鬆口,反而好整以暇地往後靠了靠,故意板起臉,拖長了語調:
“朕看,明妃近日的學業,怕是有些懈怠了?”
京禾正爲養寵物被拒而悶悶不樂,一聽這話,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也顧不上裝可憐了,抬起頭爭辯道。
“陛下!您這可冤枉臣妾了,臣妾近日可用功了!”
“哼,還敢頂嘴?”蕭執眉梢微挑,擺出嚴師的架勢,“方才不知是誰,張口就引用循名責實?”
他刻意頓了頓,見京禾眨着迷茫的大眼,才不緊不慢地解釋道。
“此語出自戰國法家,意指依據官職名分、律法條文來核查實際政績與行爲,要求名實相符,力戒虛浮。乃是治國安邦的理念。”
說着,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語氣裏帶着明顯的戲謔:“豈是讓你用來……向朕討要獎勵的?”
京禾這才明白自己鬧了笑話,頓時羞得滿臉通紅,連耳根都染上了緋色。
她方才不過是覺得這四個字聽起來很有道理,便信手拈來充門面,哪知道還有這般深奧的出處和含義。
她下意識地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恨不得把整個人藏進去,聲如蚊蚋地嘟囔:
“臣妾……臣妾知錯了……以後定好好讀書,不亂用典故了……”
看着她這副又羞又窘、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的模樣,蕭執終於忍不住,低笑出聲。
他伸手,輕輕捏了捏她滾燙的耳垂,方才那點故作嚴肅頃刻間煙消雲散,只剩下滿滿的縱容:
“知道錯了便好。想要獎勵,直說便是,何必搬出這些大道理來唬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