訊問室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實體，沉重地壓在每一個人的胸口。李澤文死死盯着桌上那份“紳韻閣”的記錄，指節因用力攥緊而發白。他臉上那種儒雅從容的面具徹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着震驚、憤怒和一絲……被戳穿僞裝的恐慌。
“這……這能說明什麼？”他的聲音失去了之前的圓潤控制，變得尖銳而幹澀，像砂紙摩擦着木頭，“一枚袖扣丟了，這太正常了！你們就想憑這個定我的罪？荒謬！”
林悅沒有坐下，她居高臨下地看着他，目光冷靜如手術刀。“李教授，我們還沒提到‘定罪’。”她輕輕敲了敲記錄上的日期，“我們只是好奇，爲什麼這枚袖扣，偏偏在蘇曉雯失蹤後不久丟失？又爲什麼，會出現在她最後活動過的、那個充滿你所說的‘扭曲’回聲的地下室裏？”
“巧合！這完全是巧合！”李澤文激動地揮舞着手臂，試圖增強自己話語的說服力，但那過度的肢體語言反而暴露了他內心的慌亂，“我根本不知道什麼地下室！”
單面玻璃後，陳聞戴着專業的監聽耳機，清瘦的身影在昏暗的監聽室裏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他的聲音通過耳麥平穩地傳入林悅耳中：“他在重復使用‘巧合’這個詞進行自我強化，但音調飄忽不定，這是典型說謊者試圖讓自己相信謊言的特征。注意他的元音發音開始變得模糊，控制力在下降。”
林悅微微頷首，目光更冷。“巧合？”她拿起裝有袖扣的證物袋，舉到李澤文眼前，那枚銀色的袖扣在燈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那這枚袖扣背面卡槽裏提取到的、屬於蘇曉雯的衣物纖維，也是巧合嗎？李教授，你的袖扣，爲什麼會接觸到蘇曉雯衣服上的纖維？”
這是技術隊剛剛送來的最新鑑定結果！一擊致命！
“嗡——”
李澤文的大腦仿佛被重錘擊中，整個人猛地向後一仰，撞在椅背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他的臉色由慘白瞬間轉爲死灰，嘴唇哆嗦着，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眼神開始渙散，之前的激動和辯解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被逼到絕境的絕望。
“還有，”林悅乘勝追擊，將另一份報告推到他面前，“現場發現的屬於蘇曉雯的血跡，分布狀態顯示，她是在受傷後被人拖拽移動。而拖拽的方向上，留下了極其微弱的、與你在‘紳韻閣’定制的同系列禮服材質相同的羊毛纖維。李教授，你的禮服，也丟了嗎？”
完了。
全完了。
李澤文的身體開始無法控制地顫抖，他低下頭，雙手插入梳得一絲不苟的頭發中，將發型攪得一團糟。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
“他在崩潰。”陳聞的聲音依舊毫無感情，像是在做病理分析，“聲帶痙攣，呼吸紊亂。心理防御機制正在瓦解。準備好，他要麼徹底沉默，要麼……傾瀉。”
長時間的沉默。訊問室裏只剩下李澤文粗重、艱難的喘息聲。林悅耐心地等待着，她知道，堤壩已經裂開，洪水即將奔涌。
終於，李澤文抬起頭，金絲眼鏡後的雙眼布滿了血絲，裏面再也沒有了平日的溫和與睿智，只剩下一種瘋狂而扭曲的光芒。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幹澀而詭異，讓人不寒而栗。
“完美……”他喃喃自語，聲音沙啞，“她本該是完美的……我最完美的作品……”
林悅心頭一凜，按下了錄音筆的開關。
“她很有天賦，是的，比所有人都好。”李澤文的眼神開始飄忽，陷入了自己的回憶裏，聲音帶着一種病態的癡迷，“但那不夠！她竟然被那些庸俗的感情所牽絆！那雙紅舞鞋……那個可笑的初戀……那些東西玷污了她的純粹！她應該只爲藝術燃燒，只爲舞蹈存在！像《紅舞鞋》童話裏那個女孩一樣，舞至生命的盡頭，那才是極致的、永恒的美！”
他的語調越來越高，帶着一種狂熱的興奮，與剛才的絕望判若兩人。
“我是在幫她……幫她擺脫那些束縛，幫她達到完美的境界！”他的臉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那天，我約她到那個地下室，我說那裏有她一直想要的、失傳的芭蕾錄像……她那麼信任我，就那麼來了。”
“然後呢？”林悅的聲音冰冷，引導着他。
“然後？”李澤文歪着頭，露出一個近乎天真卻無比殘忍的笑容，“我讓她爲我跳一支舞，就穿着她珍愛的那雙紅舞鞋。她跳了，跳得很美……但還不夠！我說，‘不要停，繼續跳，跳出你的靈魂！’她累了，想停下……她怎麼能停下？！”
他的表情驟然變得猙獰，聲音尖利起來：“完美怎麼能被打斷？！我批評她，說她辜負了我的期望，說她的藝術靈魂被世俗污染了！我們發生了爭執……她害怕了，想跑……她推了我，我的袖扣就是那時被她扯掉的！我抓住了她……”他的聲音突然低沉下去，帶着一種夢囈般的迷醉，“她很輕，像一只蝴蝶……我輕輕一推，她就像蝴蝶一樣飛了出去……頭撞在了舊機器上……那麼紅，比她的舞鞋還要紅……”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幅景象，臉上露出了滿足而扭曲的笑容。
“所以，你就把她拋屍山林，僞裝成意外？”林悅強忍着怒火問道。
“不然呢？”李澤文理所當然地反問，眼神恢復了片刻的“清明”，那是一種徹底陷入自我邏輯的瘋狂，“難道讓世人看到這殘缺的、被破壞的‘作品’嗎？不！她應該以最完美的姿態留在我的記憶裏！永恒的舞者……呵呵……呵呵呵……”
惡魔的獨白，在冰冷的訊問室裏回蕩。
每一個字，都敲打在監聽室陳聞的心上。他緩緩摘下了耳機，隔絕了那令人作嘔的聲音。他不需要再“聽”了。凶手的形象，已經通過這罪惡的聲波，完整地、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感知裏。
他閉上眼，仿佛又“聽”到了蘇曉雯骨骼中那段絕望的“死音”——“紅舞鞋”。
原來，那不僅僅是她對心愛之物的執念，更是對眼前這個道貌岸然的惡魔、對那扭曲藝術觀的、最後的、血淚的控訴。
案件告破，真相大白。
但彌漫在空氣中的，卻並非破案後的輕鬆，而是濃得化不開的悲涼與沉重。
林悅走出訊問室，與從監聽室出來的陳聞在走廊相遇。兩人對視一眼，都沒有說話。
窗外，天色已然微亮。黎明的光線，艱難地穿透城市上空的陰霾，試圖照亮這片剛剛經歷了一場人性之暗的土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