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晨光熹微。
漱玉軒內的氣氛比往日更添幾分凝重。兩位教引嬤嬤天未亮便已就位,親自監督蘇婉梳妝打扮。今日要穿的是親王郡主品級的大裝,緋色織金雲鳳紋翟衣,深青紵絲繡五彩雉雞的霞帔,金墜子,珠翠牡丹花冠,沉重繁復,每一件都代表着天家威嚴,不容絲毫錯漏。
梳頭、敷粉、描眉、點唇……每一個步驟都嚴格按照規制,耗時近一個時辰。蘇婉端坐在鏡前,如同一個沒有生命的精致人偶,任由擺布。唯有那雙沉靜的眼眸深處,偶爾掠過一絲冰冷的銳光,顯示出這具華美軀殼下隱藏的靈魂。
嚴嬤嬤最後一次檢查她的儀容,目光苛刻地掃過每一處細微的褶皺和珠花的角度,最終勉強點了點頭:“郡主切記,宮中不比王府,行差踏錯半步,便是萬劫不復。皇後娘娘問話,思忖後再答,寧慢勿錯。”
“謝嬤嬤提點,婉娘謹記。”蘇婉的聲音透過厚重的妝飾傳出,顯得有些沉悶,卻異常平穩。
靖王府的朱輪華蓋馬車早已候在門外,前後皆有宮中派來的儀仗和護衛。車駕緩緩駛出別院,駛向那紅牆黃瓦、守衛森嚴的紫禁城。
蘇婉端坐車內,指尖隔着衣袖,輕輕撫摸着藏在腕間的一枚極薄的銀刀片。這是她讓驚蟄暗中弄來的,藏在繁復的袖擺之中,冰涼堅硬的觸感,能讓她在即將面對的巨大壓力下,保持絕對的清醒和一絲虛無的安全感。
宮門次第而開,又重重合攏。每一次開合,都像是踏向一個更深的旋渦。空氣中彌漫着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壓和莊嚴肅穆。
在引路太監尖細的唱喏聲中,她垂眸斂息,步步謹慎,穿過一道道宮門,走過漫長的宮道,最終抵達了皇後所居的鳳儀宮。
殿內早已熏了淡淡的百合香,溫暖如春。皇後端坐於鳳座之上,身着明黃色鳳穿牡丹常服,頭戴雙鳳銜珠冠,面容保養得宜,看上去慈眉善目,唯有那雙微微上挑的鳳目中,偶爾流露出的精光與審視,透露出母儀天下者的威儀與心機。
下首兩側,已坐着幾位珠環翠繞的宗室王妃、郡王妃,皆是身份尊貴之輩。見到蘇婉進來,所有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在她身上,帶着毫不掩飾的打量與好奇。
蘇婉依着嬤嬤教導了無數遍的禮儀,上前幾步,於殿中正位跪下行大禮:“臣女永嘉,參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聲音清越,動作流暢標準,絲毫不見滯澀。
皇後並未立刻叫起,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才溫和開口:“抬起頭來,讓哀家瞧瞧。”
蘇婉依言微微抬頭,目光謙恭地垂落於地,並不敢直視鳳顏。
“嗯,模樣倒是周正,瞧着是個乖巧的孩子。”皇後語氣依舊溫和,“起來吧,賜座。早就聽聞靖王尋回了外甥女,哀家一直想着見見,今日總算得償所願了。在王府住得可還習慣?靖王公務繁忙,若有照料不周之處,盡管來告訴哀家。”
句句關懷,字字陷阱。
蘇婉謝恩起身,在宮人搬來的繡墩上側身坐了半個屁股,垂首應答:“謝娘娘關懷。王爺待臣女極好,府中上下亦盡心盡力,臣女感激不盡,不敢再有奢求。”
“是個知禮的。”皇後笑了笑,轉而與身旁的安王妃話起家常,“說起來,永嘉這年紀,與二皇子倒是相仿。只可惜二皇子今日被皇上叫去考校功課了,不然年輕人倒能見一見。”
安王妃立刻笑着附和:“娘娘說的是,年輕人是該多走動走動。永嘉郡主這般品貌,也不知日後哪家有這個福氣求了去。”
這話引得其他女眷也紛紛笑着打趣,目光卻若有似無地瞟向蘇婉,觀察着她的反應。
蘇婉只覺如坐針氈,每一道目光都像是探針,試圖刺探她內心的虛實。她面上維持着恰到好處的羞澀與惶恐,微微低下頭,手指緊張地絞着帕子(這是她刻意做出的姿態),聲音細若蚊蚋:“王妃娘娘取笑了……”
心中卻冰冷一片。皇後果然在試探她與二皇子的可能性,既是想掌控她這突然出現的變數,或許也是想進一步拉攏(或控制)靖王。
皇後將她這副“小家子氣”的模樣看在眼裏,眼底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輕蔑,面上的笑容卻愈發和煦:“女兒家面皮薄,你們可別嚇着她。”便自然地轉開了話題,問起她“幼年”在“民間”的生活。
這些問題更是刁鑽,看似關懷,實則處處埋雷,一個回答不慎,便會引人懷疑。
蘇婉早已與蕭玦核對過無數遍“身世”細節,此刻便半真半假,只挑那鄉野趣事、風物人情來說,語氣帶着適當的懷念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怯生生”,將自己塑造成一個僥幸回歸宗室、對天家富貴既敬畏又無措的孤女形象。
她答得謹慎,偶爾還故意帶出一兩句略顯“粗鄙”卻無傷大雅的用詞,更坐實了“長於鄉野”的設定。
果然,幾位王妃眼中或多或少都流露出一絲放鬆與輕視。皇後聽着,臉上的笑容也真切了幾分。
就在氣氛看似逐漸緩和時,殿外忽然傳來太監的通傳:“啓稟娘娘,靖王殿下求見。”
皇後眉梢微挑:“哦?靖王今日怎有空到哀家這裏來了?快請。”
蘇婉心下一動。他來了。
蕭玦大步走入殿內,一身親王常服,身姿挺拔,他向皇後行禮問安,姿態從容不迫。
“臣弟聽聞皇後娘娘宣召永嘉,恐這丫頭初次入宮,規矩不熟,沖撞了娘娘鳳駕,特來請罪。”蕭玦語氣恭敬,話卻說得漂亮。
皇後笑道:“靖王多慮了,永嘉乖巧得很,哀家喜歡還來不及。你來得正好,哀家剛還同她們說,要給你這外甥女留意一門好親事呢。”
蕭玦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垂首端坐的蘇婉,淡淡道:“她還小,臣弟還想多留幾年。更何況,她父母早亡,婚事更需謹慎,總得挑個十全十美的,方能告慰鎮國公夫婦在天之靈。”
他輕巧地將話題引回蘇婉的“父母”身上,既拒絕了皇後的試探,又再次強調了她的“身世”。
皇後眸光微閃,順勢嘆道:“說的是,鎮國公一門忠烈,實在令人惋惜。好在留下了這點血脈,如今認祖歸宗,也算告慰亡靈了。”她頓了頓,似隨口問道,“聽聞當年找到郡主時,身邊還有一枚鎮國公夫人的舊物作爲憑證?”
來了!最核心的試探!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過來。
蘇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面上依舊維持着鎮定。那枚所謂的“舊物”,是蕭玦精心僞造的一枚雙魚佩,並配套了一個天衣無縫的“故事”。
她正欲依計回答,蕭玦卻先一步開口,語氣帶着幾分恰到好處的沉痛與追憶:“是一枚母親留下的雙魚佩,魚目處嵌着微小的珊瑚,是父親當年特意爲母親尋來的……臣弟一見便認得了。”他看向蘇婉,目光“慈愛”,“永嘉這些年,受苦了。”
他竟親自下場,將這番說辭坐實!以他的身份說出這話,分量遠比蘇婉自己說要重得多!
皇後眼底最後一絲疑慮似乎也消散了,感嘆道:“真是蒼天有眼。日後定要好好補償這孩子。”
又閒話了幾句,蕭玦便以不打擾皇後休息爲由,帶着蘇婉告退。
走出鳳儀宮,穿過長長的宮道,直至坐上王府馬車,兩人都未曾再交談一言。
馬車駛離宮門一段距離後,蘇婉才緩緩籲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氣,後背竟已被冷汗浸溼。她下意識地抬眼,看向對面的蕭玦。
他卻閉目靠在車壁上,側臉線條冷硬,看不出情緒。
“今日……多謝王爺。”蘇婉低聲道。若非他最後親自下場,皇後的試探絕不會如此輕易過關。
蕭玦緩緩睜開眼,目光如寒潭般深不見底,落在她身上,卻沒有絲毫溫度:“謝?本王只是不想這步棋這麼快就變成死棋。”
他的語氣冷沉得嚇人,與方才在殿中的“慈愛”判若兩人。
蘇婉一怔。
“你以爲你演得很好?”蕭玦的聲音裏淬着冰,“故作怯懦,故意露出粗鄙之態?在皇後那種人眼裏,你這點伎倆,如同兒戲!她今日信了,不是因爲你演得多像,而是因爲本王在那裏!因爲本王說那是真的!”
他身體微微前傾,強大的壓迫感瞬間充斥了整個車廂:“收起你那些自作聰明的小把戲。在絕對的實力面前,演技毫無用處。你要做的,不是扮演一個無害的孤女,而是真正成爲讓人不敢質疑的永嘉郡主!”
蘇婉被他突如其來的疾言厲色震住,臉色微微發白,指尖掐入手心。
車廂內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車輪碾過路面的碌碌聲。
突然,馬車猛地一頓,似是碾過了什麼坑窪,劇烈顛簸了一下。
蘇婉猝不及防,身體失控地向前栽去!
眼看就要撞上車壁,一只強有力的手臂卻及時伸了過來,穩穩地攬住了她的肩膀,將她固定回原位。
那手臂的力量極大,隔着厚厚的衣料,也能感受到其下蘊含的、近乎霸道的掌控力。溫熱的體溫和淡淡的龍涎香氣瞬間將她籠罩。
蘇婉驚魂未定地抬頭,正對上蕭玦近在咫尺的眼眸。那裏面似乎有什麼極深沉的情緒翻涌了一下,快得抓不住,隨即又恢復了冰冷的警告。
“坐穩了。”他鬆開手,聲音依舊冷淡,仿佛剛才那一攬只是隨手而爲,“路還長着,這點顛簸都受不住,以後怎麼走?”
蘇婉抿緊嘴唇,坐直身體,心髒卻因方才的意外接觸和他的話,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着。
路還長……是的,她的復仇之路,才剛起步。而身邊這個男人,時而維護,時而警告,時而冰冷,時而……難以捉摸。
她看不透他,卻不得不依附於他。
這種復雜而危險的關系,讓她的每一步,都如同在深淵邊緣行走。
而心底那份因他而產生的、細微的悸動,更是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警惕與……迷茫。
馬車向着王府別院,一路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