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王府別院的路上,雨絲細密,沾溼了衣擺。蘇婉沉默地走着,驚蟄緊隨其後,主仆二人都未言語,方才茶樓那短暫卻驚心動魄的對峙,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餘波仍在心頭蕩漾。
裴鈺那驚怒交加、近乎失態的模樣,清晰地映在蘇婉腦中。他慌了,徹底慌了。這比她預想的效果更好。狗急才會跳牆,人慌才會出錯。
剛踏入漱玉軒院門,嚴嬤嬤便一臉肅然地迎了上來,目光在她微溼的鬥篷上掃過:“郡主出去了?”語氣帶着不容錯辯的審視。
“屋內悶得慌,去附近茶樓聽了會兒雨。”蘇婉解下鬥篷,遞給驚蟄,語氣平淡無波,“嬤嬤有事?”
嚴嬤嬤盯着她看了片刻,才道:“王爺吩咐,請郡主回來後,即刻去書房一趟。”
蘇婉心下一凜。蕭玦這麼快就知道她出去了?還見了裴鈺?她面上卻不露分毫,只微微頷首:“知道了。”
她換下微潮的外衫,略整理了一下發髻,便隨着嚴嬤嬤前往主院書房。
書房內,蕭玦並未像往常那樣坐在書案後,而是負手站在那幅巨大的疆域圖前,背影挺拔如山嶽,卻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沉凝氣息。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淡淡的、尚未散盡的血腥氣,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蘇婉腳步微頓,旋即如常上前,斂衽行禮:“王爺。”
蕭玦緩緩轉過身。
他臉色有些蒼白,眼下帶着明顯的青黑,似是極度疲憊,但那雙眸子卻亮得驚人,如同淬了火的寒星,直直射向她。
“茶樓的雨,好聽嗎?”他開口,聲音低沉沙啞,聽不出喜怒。
蘇婉垂眸:“尚可。”
“見到想見的人了?”他又問,語氣依舊平淡。
蘇婉指尖微蜷,知道瞞不過他,索性承認:“巧合遇上罷了。”
“巧合?”蕭玦嗤笑一聲,踱步走近她,每一步都像踩在緊繃的弦上,“本王有沒有告訴過你,風暴來了,要待在風眼裏?”
他停在她面前,距離近得能讓她再次感受到那股無形的壓迫力和他身上揮之不去的血腥味。
“本王有沒有告訴過你,不要自作主張,不要輕易涉險?”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帶着一種山雨欲來的危險氣息,“裴鈺現在就是一條被逼到絕境的瘋狗,你以爲他還會顧念舊情?你以爲你那點三腳貓的功夫,能擋得住他狗急跳牆?”
蘇婉抬起眼,迎上他隱含怒意的目光,心髒因他話裏的某個詞(舊情)而莫名刺了一下,但更多的是被他語氣中的質疑所激起的反骨。
“王爺是覺得婉娘魯莽,打草驚蛇了?”她語氣平靜,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倔強,“若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婉娘又如何能確定,這魚餌是否真的咬疼了他們?又如何能知道,他們下一步會如何狗急跳牆?”
她頓了頓,直視着他:“風眼固然平靜,但若不知風向,如何能成爲風眼?”
蕭玦盯着她,盯着她眼中那簇不肯服輸的火焰,半晌,忽然極輕地笑了一下,那笑聲裏帶着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別的什麼。
“倒是學會頂嘴了。”他抬手,似乎想捏一捏眉心,但動作到一半又放下,袖口處,一抹暗紅色的痕跡再次映入蘇婉眼簾,比上次更加明顯。
蘇婉的目光在那血跡上停留了一瞬。
蕭玦注意到了她的視線,放下手,袖擺自然垂落,遮住了那抹刺眼的紅。他轉身走回書案後,從抽屜裏取出一份薄薄的卷宗,丟在桌上。
“看看吧。”
蘇婉上前,拿起那份卷宗。入手微沉,帶着一股陳舊的墨香和……極淡的鐵鏽味。
她打開卷宗,裏面記錄的,竟是數年前一樁已被塵封的舊案——關於漕運線上一個小吏莫名溺斃的案子。卷宗記載粗糙,結論是意外落水。但蕭玦在一旁用朱筆批注了幾處疑點,並附上了新的查證線索,直指當時一位負責漕運核查的官員,而那位官員,後來迅速投靠了高嵩,如今已在吏部擔任要職。
這樁舊案發生的時間,恰好就在前世蘇家被陷害之前不久!死者溺斃的河道,也恰好經過當年漕糧改道工程的區域!
蘇婉的心髒猛地狂跳起來,拿着卷宗的手微微顫抖。
蕭玦的聲音冷冷傳來:“你以爲趙思明是第一個?周旺會是最後一個?這條線上沾的血,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他抬起眼,目光如冰冷的刀鋒,刮過她的臉:“現在,還覺得只是咬疼了他們嗎?”
蘇婉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她終於明白蕭玦身上的血腥味從何而來,他這幾日的疲憊所爲何來!他根本不是僅僅在幕後操縱,而是親自下場,去挖掘這些被深埋的、沾着血的真相!
“王爺……”她聲音幹澀。
“賬冊的下落,有線索了。”蕭玦打斷她,語氣沒有任何波瀾,卻投下了又一枚重磅炸彈,“不在趙思明處,也不在高嵩或二皇子府中。”
蘇婉猛地抬頭。
“在宮裏。”蕭玦吐出三個字,目光幽深如寒潭,“就在那位最恨不得本王死、也最想保住她寶貝兒子的惠貴妃宮裏。”
蘇婉瞬間如墜冰窟!
宮裏!惠貴妃!二皇子的生母!
難怪……難怪蕭玦會說那背後是一張網!難怪他會如此謹慎!牽扯到宮妃,尤其是聖寵正隆的貴妃,一個不慎,便是真正的萬劫不復!
“她將賬冊藏於一處極其隱秘之地,且有高手看守。”蕭玦繼續道,聲音冷得掉渣,“本王的人折了兩個,才勉強確定位置。”
他說的輕描淡寫,但蘇婉能想象那其中的慘烈和凶險。那兩個“折了”的人,恐怕就是他身上血腥味的來源。
書房內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窗外雨聲不知何時停了,只有屋檐滴水的聲音,嗒,嗒,嗒,敲在人心上。
巨大的危險和前所未有的機會,同時赤裸裸地攤開在蘇婉面前。
那本足以將仇人徹底碾碎的賬冊,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藏在深宮最險惡之處。
她該怎麼辦?蕭玦告訴她這些,又想讓她做什麼?
她看向蕭玦,試圖從他眼中找到答案。
他卻只是靜靜地看着她,目光深沉如海,仿佛在等待她的反應,評估她的價值,或者說……在等待她做出選擇。
是知難而退,繼續做他手中安穩的刀?還是……
蘇婉緩緩放下那份沉重的卷宗,指尖拂過上面冰冷的字跡和那抹暗紅的批注。
她抬起眼,眼底所有的猶豫、恐懼都被一種極致的冰冷和堅定所取代。
“王爺需要婉娘做什麼?”她問,聲音平靜得可怕。
蕭玦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細微的波動,快得抓不住。
他身體微微前傾,手肘撐在書案上,十指交叉,目光如炬地鎖住她:
“惠貴妃三日後,會在宮中舉辦一場小宴,名爲賞菊,實則爲安撫近日因趙思明案而人心浮動的二皇子一黨官員家眷。”
“她點了名,要你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