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裏的光線似乎更暗一些。
楊未背對着所有人,蜷縮在冰冷的黑石地面上,像一塊即將被陰影吞沒的、顫抖的礁石。他枯瘦的肩膀緊繃着,脖頸深深地低下去,幾乎要與膝蓋碰到一起。那枚脆弱的淡黃紙箋,被他用整個身體圈在懷中,一個絕對私密的、防御的姿態。
沒有人說話。癸室裏只剩下呼吸聲,不同頻率、不同深度的呼吸聲,交織成一張緊繃的、無形的網。
陳守財坐在他的“子鼠”位,眼睛閉着,但眼皮下的眼珠在快速轉動,手指在膝蓋上無意識地劃拉着什麼算式。他的呼吸短而淺,顯出一種高度集中的、帶着焦慮的算計。他在模擬,模擬楊未可能看到的內容,模擬“回響”與“溯源”可能指向的邏輯鏈條,更在模擬——如果那線索至關重要,他該如何在不觸犯“泄密”規則的前提下,從中獲利。
金酉重新靠回了牆壁,但姿勢不再放鬆。她雙臂環抱,一只手的食指在另一側上臂輕輕點着,那是她評估談判對手時的習慣動作。她的目光沒有直接看向楊未,而是落在楊未身前那片被遮擋的地面陰影上,仿佛想通過光影的細微變化,推斷出老人閱讀的進度和情緒波動。她在等待,等待一個可能出現的、規則的縫隙,或者楊未崩潰的瞬間。
吳老狗不再擦手了。他把那塊髒布慢條斯理地疊好,塞回懷裏,然後雙手揣在袖中,微微佝僂着背,像個曬太陽的老農。但他那雙小眼睛,卻半眯着,視線像滑膩的泥鰍,在楊未的背影、阿淮沉靜的臉、以及天花板上那個已經閉合的暗格之間,悄無聲息地來回滑動。他在觀察“勢”,觀察每個人在壓力下的真實反應,尤其是阿淮——這個年輕人的應對,將決定很多事情的走向。
趙雄的煩躁幾乎化爲實質的熱氣,從他身上蒸騰出來。他坐不住,又不敢大聲踱步打擾“規則”,只能焦灼地擰着自己的手指關節,發出輕微的“咔吧”聲,眼神時不時瞟向楊未,又猛地移開,充滿了不解和一種被排除在關鍵信息外的惱怒。他討厭這種需要“解讀”和“秘密”的感覺,這讓他有力無處使。
牛大力擔憂地看着楊未的背影,又看看阿淮,憨厚的臉上寫滿了不安。他想做點什麼,卻又不知道能做什麼,只好學着阿淮的樣子,盡量保持安靜,只是身體微微前傾,像一堵隨時準備沖過去擋在前面的肉牆。
蘇曉依然蜷縮在原來的位置,對外界的變化似乎隔絕了。但阿淮注意到,在馬毅的名字被無聲提及(通過這場因他而起的“回響”線索)時,她瘦削的肩膀會難以察覺地縮緊一下。
杜安恢復了埋首的姿勢,但這一次,他並非全然隔絕。他的一只耳朵,幾不可察地,朝着楊未的方向偏轉了一個極小的角度。像在接收着常人無法感知的頻段。
朱富貴……呼吸依舊平穩綿長,昏迷得恰到好處。
阿淮沒有刻意去看任何人,但他的感知如同擴散的雷達,接收着這寂靜之下涌動的所有暗流。他的大部分注意力,其實落在楊未身上,落在老人那微微顫抖的指尖上。
楊未的手指,正捏着紙箋的一角,極其緩慢地、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恐懼,將它展開。
紙箋很薄,展開時幾乎沒有聲音。但楊未的身體,卻在那紙箋完全鋪平的瞬間,劇烈地一震,仿佛被無形的電流擊中。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聲音嘶啞短促,又被他死死壓住,變成一聲壓抑的悶哼。
看到了。
他看到了上面的東西。
那是什麼?文字?圖案?還是某種無法理解的符號?
阿淮的心提了起來。楊未的反應,超出了單純的恐懼或驚訝,那更像是一種……觸及到某種認知邊界的劇烈沖擊。
時間一點點過去。每一秒都被寂靜拉得漫長。
楊未僵在那裏,一動不動,只有捏着紙箋的手指,顫抖得越來越厲害,指關節泛出青白色。他似乎在反復確認,消化着紙上的內容,又像是在與某種巨大的驚駭或誘惑對抗。
終於,他有了下一步動作。
他沒有試圖藏起或毀掉紙箋(或許規則不允許),而是用另一只顫抖的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堵住可能失控逸出的聲音。同時,他的頭更低地埋了下去,額頭幾乎觸碰到膝蓋,整個後背弓起,形成一種極度抗拒和保護的姿態。
他在害怕。害怕到極致。但除了害怕,似乎還有別的……一種強烈的、想要訴說什麼卻又被規則死死扼住的掙扎。
阿淮的眉頭微微蹙起。楊未的反應,說明紙箋上的內容,不僅危險,而且很可能與在場的某個人、某件事,甚至與這個“癸室”的根源,有着直接、駭人的關聯。以至於這位飽讀古籍、見慣了怪誕記載的老學究,都幾乎失態。
“溯源”……到底追溯到了什麼?是馬毅犧牲的真相?是“未羊”門多出兩瓶水的緣由?還是……更早、更黑暗的東西?
房間裏的其他人,顯然也捕捉到了楊未那劇烈的、異常的身體語言。
陳守財的眼睛猛地睜開,鏡片後精光一閃。金酉點着胳膊的手指停了下來。吳老狗揣在袖中的手,似乎微微動了一下。趙雄擰手指的動作停了,困惑地看向阿淮,用眼神詢問。
氣氛更加凝滯,空氣仿佛變成了膠水,每一次呼吸都需要用力。
就在這時,一直昏迷的朱富貴,忽然發出了一聲含糊的、極低的呻吟。
聲音不大,但在絕對的寂靜中,異常清晰。
楊未仿佛受驚的兔子,身體再次劇烈一抖,手中的紙箋差點滑落。他手忙腳亂地將紙箋重新攥緊,死死按在胸口,驚惶地扭頭瞥了一眼朱富貴的方向,又迅速轉回去,將後背弓得更緊,仿佛那聲音是什麼恐怖的催命符。
朱富貴的眼皮顫動了幾下,緩緩睜開了一條縫。眼神起初是渙散茫然的,慢慢聚焦,臉上適時地露出痛苦和虛弱的表情。“我……我這是……”他聲音沙啞,掙扎着想要坐起來,卻又無力地跌回去,目光掃過衆人,最後落在角落裏面如死灰、背對着他的楊未身上,胖臉上掠過一絲極快、極難察覺的疑惑,隨即又被痛苦覆蓋。
他醒得“正好”。
阿淮的眼神冷了下來。朱富貴剛才的反應,不像剛醒之人對環境的自然觀察,更像是對某個特定焦點(楊未的異常)的瞬間確認。
這個餐館老板,果然一直在暗中觀察。
“朱老板,你感覺怎麼樣?”阿淮開口,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
“疼……好多了,就是沒力氣……”朱富貴虛弱地回答,努力擠出一點感激的笑,“多虧……多虧了阿淮小哥你給的水……”
阿淮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楊未顫抖的背影上。老人似乎已經瀕臨崩潰的邊緣,紙箋上的內容像燒紅的烙鐵,燙着他的手,更燙着他的精神。
必須做點什麼,在他被徹底壓垮,或者做出不理智舉動之前。
“楊老。”阿淮的聲音不高,但清晰地傳到角落,“規則只要求‘溯源’,並未要求您一直持有線索。如果您覺得……已經有所得,或許可以嚐試,將線索交還給規則。”
他提出一個試探。既然線索是通過儺面人和暗格給予的,那麼是否有“歸還”的渠道?這既能緩解楊未的壓力,也能測試規則的彈性。
楊未的身體僵住了,似乎沒料到阿淮會這麼說。他攥着紙箋的手,指節捏得發白,內心顯然在天人交戰。
其他人也屏住了呼吸。交還?如果交還,線索是否就此消失?裏面的秘密呢?
就在楊未猶豫不決,衆人的心懸到半空時——
房間中央,那尊靜默的儺面人,毫無征兆地,再次抬起了手臂。
這一次,它沒有指向任何人,也沒有指向天花板。
它的手臂,直直地,指向了角落裏的楊未。
同時,那冰冷的電子合成音,不帶任何感情地響起:
“溯源進行中。幹擾者,視爲‘竊密’意圖。”
“警告一次。”
話音落下,儺面人指向楊未的那只手,食指指尖,驟然亮起一點暗紅色的、不祥的光,對準了楊未的後心,持續了三秒,才緩緩熄滅。
警告。
阿淮的建議,被判定爲可能幹擾“溯源”的“竊密意圖”!
雖然沒有立刻懲罰,但這記警告,像一盆冰水,澆熄了所有人心中的試探念頭,也徹底封死了楊未“交換”或尋求外援的可能。
他必須獨自面對那張紙,必須獨自完成“溯源”。
沒有任何退路。
楊未的背影,在警告的紅光熄滅後,徹底垮塌了下去。那最後一絲猶豫和掙扎,似乎也隨着紅光一起熄滅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懼和孤立。
他維持着那個蜷縮的姿勢,一動不動,仿佛已經變成了一尊石像。
只有那微微起伏的、急促的背脊,證明他還活着,還在承受着那張紙帶來的、無聲的煎熬。
癸室裏,再沒有人說話。
儺面人的警告,如同最堅固的柵欄,將楊未隔絕在了信息的孤島上。
而“溯源”的倒計時,仍在冰冷地流逝。
下一次門,何時會開?
在門開之前,楊未能從那張可怕的紙箋上,找到生路嗎?
還是說,那紙箋本身,就是一條通往“餘燼”的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