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暴雨帶來的混亂漸漸平息,但村子裏的空氣卻並未輕鬆。大榕樹下日夜有差役守着,那塊塌陷處和裸露的陶片骨骸,成了懸在每個人心頭的謎。田間地頭,除了議論災情,更多了關於“古物”、“先人”、“官府”的竊竊私語。

月奴家的秧苗搶救回來大半,但終究傷了些元氣,長得不如往年精神。後山的豆子倒是頑強,在雨後的陽光下迅速恢復生機,藤蔓爬滿了支架,開始結出細小的豆莢。蠶室裏,第二批夏蠶正處在最能吃的時候,沙沙聲日夜不息,月奴和阿禾采桑葉的頻率也高了許多。

這日午後,月奴正在溪邊清洗蠶匾,遠遠看見一個佝僂的身影拄着拐杖,慢慢挪過來。是村西頭的九叔公,村裏最年長的老人,年輕時走南闖北見過些世面,如今年近八十,眼花耳背,平時不大出門。

“月奴丫頭。”九叔公在溪邊石頭上坐下,喘了口氣。

“九叔公,您怎麼來了?日頭曬,我扶您到樹蔭下。”月奴連忙擦幹手過去。

九叔公擺擺手,渾濁的眼睛望着溪水,半晌才開口:“榕樹底下……真挖出東西了?”

“嗯,吳教諭來看過,說是像先民遺跡。”月奴在他旁邊坐下。

“先民……”九叔公喃喃重復,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拐杖頭,“很多年前,我也見過……不是這兒,是更往裏,老鷹崖那邊,塌方,露出來過一個黑乎乎的洞口,裏頭有陶罐,爛了,還有些骨頭……當時兵荒馬亂的,誰顧得上?怕惹晦氣,又給埋了。”

月奴心下一動:“老鷹崖?離後山不遠?”

“嗯,一個方向。”九叔公咳嗽幾聲,“這事啊,我估摸着,知道的老家夥,就剩我了。王有福他爹可能曉得一點,但他死得早。”他頓了頓,壓低聲音,“丫頭,你是個有主見的。那地底下的事,說不清道不明,沾上了,福禍難料。官府的人來了,怎麼說?”

“教諭大人說要呈報州府,讓嚴加看護,暫停土木興作。”

“暫停……”九叔公點點頭,又搖搖頭,“暫停好,也不好。拖着,事兒就沒完。”他看向月奴,“你那地,還封着?”

“封條還在。”

“李進士……沒再來?”

月奴搖頭。

九叔公沉默了一會兒,用拐杖頭點點地:“這地啊,養活了咱們祖祖輩輩,也埋了不少事。太平年月,都想不起。可一旦被人盯上,就像睡了很久的蟲子,都被翻出來了。”他顫巍巍站起來,“丫頭,凡事留個心眼。有些人,明的不成,會來暗的。有些人,看着是幫你,未必沒自己的算盤。”

月奴扶住他:“我記下了,九叔公。”

送走九叔公,月奴心裏沉甸甸的。老人家的話含糊,卻點出了一個關鍵:知道地下有異樣的,不止她一個,只是年月久遠,人們選擇遺忘或回避。如今被翻出來,就像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

又過了兩日,村裏來了個收山貨的貨郎,姓趙,四十來歲,黑瘦精幹,一副笑臉,走村串戶十幾年了,大家都叫他“老趙”。他推着獨輪車,車上雜七雜八什麼都有,針頭線腦、粗鹽糖塊、小玩意,也收皮毛、幹菇、雞蛋。

老趙在村裏祠堂前的空地上歇下腳,搖着撥浪鼓,很快就圍了一群孩童和婦人。七嬸買了包粗鹽,順口問:“老趙,最近外頭有啥新鮮事沒?”

老趙一邊稱鹽,一邊笑道:“新鮮事?有啊!聽說縣裏吳教諭爲咱們村古跡的事,往州府遞了文書,學政衙門很重視,可能不日就要派專人來勘查呢!”

“真的?”周圍的人立刻來了精神。

“那還有假?我那連襟在縣衙馬房當差,聽送文書的驛卒說的。”老趙壓低聲音,“還說,之前那位想買地建書院的李進士,好像也被府衙問過話了。”

人群一陣低低的譁然。

“問話?問啥?”

“這不明擺着嗎?買地買到古跡上了唄!”

“這下李進士麻煩了吧?”

“活該!讓他仗勢欺人!”

老趙嘿嘿笑着,不再多說,又吆喝起他的貨物來。

月奴也在人群外圍,靜靜聽着。老趙的消息未必全真,但無風不起浪。州府重視,李諭被問話……形勢似乎在朝着對她有利的方向發展。但她想起九叔公的話,心裏不敢放鬆。李諭那樣的人,會輕易認栽嗎?

果然,第二天,就有人看見王裏正家的婆娘,提着個籃子,裝了些雞蛋臘肉,匆匆往鎮上去了。有人猜是去走動關系,也有人說是去看嫁到鎮上的閨女。

下午,月奴去給蠶室換氣時,發現後窗的窗紙不知被什麼戳破了一個小洞,不大,但邊緣整齊,不像是鳥雀或老鼠弄的。她心裏一凜,仔細檢查了屋內,沒丟東西,牆縫裏的陶片也還在。但那種被窺視的感覺,又回來了。

她不動聲色地補好窗紙,夜裏睡覺時,將一把舊柴刀放在了枕頭下。

又過了幾日,村裏來了幾個陌生面孔,說是州府衙門派下來協助勘查古跡的“書吏”和“匠人”,由縣裏一名典史陪同。他們帶的東西更多,羅盤、水平尺、皮尺、還有專門用來拓印碑刻的宣紙和墨包。領頭的書吏姓文,三十多歲,不苟言笑,做事一板一眼。

文書吏一到,先拜會了王裏正,然後便直奔大榕樹下,和值守差役交接後,開始正式勘測記錄。他們不僅看塌陷處,還以榕樹爲中心,向外拉出長長的皮尺,測量距離,記錄地形,連附近幾戶人家的房屋方位、水井位置都一一記下。匠人則開始小心翼翼地清理塌陷處周邊的浮土,試圖弄清楚遺跡的範圍和層位。

他們的到來,讓村子裏的氣氛更加微妙。一方面,大家覺得“州府來人了”,事情更大條了;另一方面,那種被外來者審視、丈量的感覺,也讓人不太舒服。

文書吏勘測到月奴家被封的水田附近時,停下了腳步,看着田埂上的封條和木牌,又看了看手裏的一張圖紙(似乎是村子的簡易地圖),眉頭微皺。他問陪同的典史:“這片田爲何封存?”

典史是個圓滑的中年人,賠笑道:“回文先生,此前因些賦稅細務存疑,暫行封存核驗。”

“賦稅?”文書吏看了眼田裏雖然有些萎靡但依然在生長的秧苗,“核驗需時幾何?誤了農時,百姓何以維生?”

典史額頭見汗:“這個……下官立刻催辦,立刻催辦。”

文書吏沒再多說,只是在地圖上那片田的位置,用朱筆畫了一個小小的圈,旁邊標注了幾個字。他繼續勘測,當走到後山坡地附近,看到岩壁上的刻痕時,神色明顯鄭重了許多,讓匠人做了詳細的拓印。

月奴遠遠看着這一切。這位文書吏,看起來是個認真辦事的人,似乎對“古跡”本身更感興趣,對田產糾紛並不上心,但也不回避。他的存在,像一道不那麼溫暖、卻足夠客觀的光,照進了柳家村這潭越來越渾的水裏。

這天傍晚,月奴正在做飯,阿禾從外面跑回來,神神秘秘地湊到她耳邊:“姐,我聽說,王裏正被文先生叫去問話了,問了好久,出來的時候臉都是綠的!還有,那個典史,下午悄悄去見了李進士留在鎮上的那個管家,姓錢的!”

月奴添柴的手頓了頓。看來,州府來的人,並不只是來看古跡的。他們也在查問事情的來龍去脈。王裏正和錢管家的私下接觸被注意到,這可不是好信號。

夜裏,月奴躺在炕上,梳理着紛亂的線索。九叔公的記憶,貨郎老趙的消息,被戳破的窗紙,州府來的文書吏,王裏正和錢管家的不安……這些碎片拼湊在一起,勾勒出一幅越來越清晰的圖景:李諭並未放棄,而是在暗中活動,試圖化解“古跡”帶來的危機,甚至可能想反手利用。而官府層面的介入,雖然帶來了變數,卻也引入了新的規則和力量。

她不能只被動等待。文書吏的認真,或許是一個機會。她該不該,把牆縫裏那些陶片,交出去?交給誰?怎麼交?

月光從補好的窗紙透進來,在地上投下模糊的光斑。蠶室裏,吃飽了的蠶兒暫時安靜下來。遠處田野裏,蛙聲陣陣。

在這片看似逐漸被“官方大事”籠罩的村莊裏,小人物的日常依舊在縫隙中頑強地進行着。七嬸爲淹死的雞抹淚,鐵牛爹蹲在田埂上發愁秋天的收成,孩童們追逐着螢火蟲,貨郎老趙搖着撥浪鼓走向下一個村莊……他們的喜怒哀樂,與大榕樹下的陶片、州府衙門的文書、進士老爺的算計,似乎遠隔重山,卻又被這片土地緊緊聯系在一起。

月奴翻了個身,聽着阿禾均勻的呼吸聲。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她要繼續去田裏,去蠶室,也要更仔細地觀察,更小心地應對。這場關於土地的無聲戰爭,還遠遠沒有結束。而每一個微小的漣漪,都可能最終匯聚成改變方向的浪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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