貨郎來那天,蟬叫得撕心裂肺。
擔子擺在村口老槐樹下,藍布已經洗得發白,補丁摞着補丁。左邊的籮筐擺着針線、頂針、蛤蜊油,右邊的籮筐碼着梨膏糖,用油紙包着,在烈日下滲出黏稠的糖漬。貨郎是個駝背,蹲在樹蔭裏抽旱煙,眼睛半眯着,看遠處崗樓上的太陽旗。
李子榮蹲到他對面,拿起一塊梨膏糖掂了掂。
“甜嗎?”
“甜。”貨郎沒抬眼,“甜得發苦。”
“怎麼賣?”
“紅的換雞蛋,綠的換情報,黃的換命。”
李子榮放下糖。油紙是紅色的,邊緣滲着糖漬,像幹涸的血。他摸出三個銅板:“要紅的。”
貨郎接過錢,手指在籮筐底摸索,抽出另一塊紅紙包的糖,遞過來時低聲說:“下月初三,西河渡口有貨,三船。”
“什麼貨?”
“鐵。”
李子榮把糖揣進懷裏,糖隔着衣服燙着皮膚。他站起身時,貨郎忽然說:“明早還來,有黃紙的。”
“黃紙的怎麼賣?”
“不收錢,收人。”
兩人再沒說話。貨郎挑起擔子,扁擔吱呀吱呀響着走了。李子榮看着他駝背的身影消失在土路拐彎處,才摸出那塊糖,剝開油紙。糖已經化了,黏在紙上,他舔了一口,甜得發齁。
是童年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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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夜裏,他在油燈下展開糖紙。紅紙浸了糖漬變得透明,對着燈光能看見淡淡的紋路——是用米湯寫的字,幹了就看不見,遇熱顯形。他把紙湊近燈焰,字跡慢慢浮現:
“七月十五,鬼子運糧隊過黑鬆嶺,護兵十二,輕機槍兩挺。”
字是毛筆寫的,小楷,工整得不像出自貨郎之手。紙的右下角有個標記:一個圓圈,裏面點了個點。老陳上次說過,這是“可信”的意思。
周鐵柱湊過來看,胡茬在燈光下泛青:“消息準嗎?”
“老陳的人,準。”
“幹這一票?”
“幹。”李子榮把糖紙湊到燈焰上,紙卷曲變黑,化成灰燼落進陶碗裏,“讓兄弟們準備,明天進山踩點。”
周鐵柱沒動,盯着碗裏的灰:“大哥,咱們現在算哪邊的?”
“什麼哪邊?”
“國軍?共軍?還是土匪?”周鐵柱的聲音壓得很低,“老陳那邊越來越勤了,上個月三回,這個月才過一半,已經兩回了。”
李子榮吹滅油燈。月光從窗櫺透進來,在地上切出方格的影子。他聽見遠處有狗叫,一聲,兩聲,然後停了。
“咱們是活人這邊的。”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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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貨郎果然來了。
這次擔子擺在祠堂門口,幾個老婆婆圍着挑針線。李子榮走過去時,貨郎正給劉寡婦找頂針,手指在籮筐裏翻撿,動作慢得像在摸魚。
“有黃紙的嗎?”
貨郎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有,貴。”
“多貴?”
貨郎沒答話,從懷裏摸出塊黃紙包的糖,塞到他手裏。糖是硬的,沒化,包得嚴嚴實實。李子榮攥着糖要走,貨郎忽然拽住他袖子:
“現在吃。”
聲音輕,但硬。
李子榮剝開糖紙。裏面不是糖,是個蠟丸,指甲蓋大小。他捏破蠟丸,露出卷成細條的紙,展開,上面只有兩個字:
“見陳。”
後面跟着時間地點:今夜子時,土地廟。
他把紙團塞進嘴裏,嚼爛了咽下去。蠟的味道發苦,粘在喉嚨裏,像吞了塊油。
“多少錢?”
貨郎搖搖頭,挑起擔子走了。走出幾步,又回頭:“你那塊紅紙的,甜嗎?”
“甜。”
“甜就好。”貨郎笑了,露出缺了門牙的牙床,“甜的東西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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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廟在村外三裏,早就斷了香火。泥塑的土地公掉了半邊臉,露着裏面的稻草和木架。供桌上積着厚厚的灰,有老鼠的腳印。
李子榮到的時候,老陳已經在了。
他蹲在供桌旁抽煙,煙頭的紅光在黑暗裏一明一滅。聽見腳步聲,他站起來,踩滅了煙:“來了。”
“嗯。”
兩人都沒點燈。月光從破屋頂漏下來,照着老陳的臉。他比上次見瘦了,顴骨凸出來,但眼睛還是亮的,像兩粒炭火。
“貨郎說你要見我。”
“有件事。”老陳從懷裏摸出個布包,打開,是幾發子彈,黃銅彈殼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下次打運輸隊,用這個。”
李子榮拿起一發,沉甸甸的。彈殼底部有個刻痕,很淺,像是用指甲劃的。
“記號?”
“嗯。用了這個,就是我們的人了。”老陳的聲音很平靜,“當然,你不用也行。”
李子榮把子彈揣進口袋,金屬貼着大腿,冰涼:“就爲這個?”
“還有件事。”老陳頓了頓,“上面問,你願不願意往東走。”
“東邊?”
“再往東,海邊。那邊缺人手,有船,有路。”
李子榮聽懂了。這是讓他轉移,離開這片已經打出名聲的地盤。他想起周鐵柱的話:咱們算哪邊的?
“去了那邊,還打鬼子嗎?”
“打。但不止打鬼子。”老陳又點了支煙,這次沒抽,就夾在手裏,“仗快打完了,得想想以後。”
“以後?”
“以後這天下是誰的,老百姓怎麼活。”老陳轉過頭看他,月光照着他的側臉,“你以爲我們只是在打仗?”
李子榮沒說話。他想起母親燒焦的圍裙,想起小桃紅槐花下的血,想起戰場上那個日本兵懷表裏的照片。他一直在想怎麼報仇,怎麼活,但沒想過“以後”。
“我不懂政治。”
“我也不懂。”老陳笑了,“我就懂一件事:不能讓孩子們再過咱們這種日子。”
風從破窗吹進來,供桌上的灰揚起來,在月光裏打旋。遠處有貓頭鷹叫,一聲,兩聲,像孩子在哭。
“貨郎是你的人?”李子榮忽然問。
“以前是教書先生。”老陳說,“鬼子把他學校炸了,兒子死在裏頭,十歲。他就挑了擔子,當貨郎。”
“爲什麼挑貨郎?”
“貨郎走得遠,見得人多。”老陳把煙按滅在供桌上,“他說,每賣一塊糖,就當給兒子吃了一塊。”
李子榮摸出懷裏那塊紅紙包的梨膏糖,已經化得不成形。他剝開糖紙,舔了一口,甜味混着紙漿的澀。
“你們也是貨郎。”他說。
老陳愣了一下,然後點頭:“對。我們也是貨郎,販賣的是將來。”
“將來有人買嗎?”
“現在沒有。”老陳的聲音很輕,“但以後會有。等仗打完了,等孩子們長大了,他們會買的。”
李子榮把剩下的糖全塞進嘴裏。糖化了,黏在牙上,甜得發苦。他想起很多年前,私塾窗外,小桃紅遞過來的那塊糖。也是這麼甜,但那時他不覺得苦。
“東邊的事,我考慮考慮。”
“不急。”老陳站起來,拍了拍腿上的灰,“有消息,還是找貨郎。黃紙的糖,是急事;紅紙的,是常事;綠紙的,是喜事。”
“還有喜事?”
“有時候有。”老陳走到廟門口,回頭,“比如上次,我們端了個炮樓,沒死一個人。那天發的就是綠紙糖。”
他走了,腳步聲很快消失在夜色裏。李子榮蹲在供桌旁,又摸出那塊子彈,在月光下看。黃銅反射着冷光,底部的刻痕像一道傷口。
他把子彈裝進彈夾,卡噠一聲,嚴絲合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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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村的路上,他遇見貨郎的擔子擺在路邊,用油布蓋着。人不在,可能去哪家送針線了。李子榮掀開油布,看見籮筐裏的梨膏糖,紅紅綠綠黃黃,碼得整整齊齊。
他拿起一塊綠紙的,剝開,放進嘴裏。
甜。但甜得不扎實,像摻了太多糖精。他嚼着糖,想起老陳的話:“販賣的是將來。”
將來是什麼味道?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現在的味道:汗味,血味,火藥味,還有梨膏糖甜得發苦的味道。
遠處傳來雞叫。天快亮了。
他把糖紙仔細折好,揣進懷裏。紙是綠色的,在晨光裏像片嫩葉子。他忽然想起小桃紅說過的一句話,那年他們坐在河埠頭,她看着夕陽說:
“阿榮,你說以後的天下,會不會沒有打仗,只有賣糖的?”
他當時說:“會吧。”
她說:“那你要當個賣糖的,別當打仗的。”
他沒說話。
現在他想說:我當不了賣糖的了。但也許,我能讓以後的人,安安穩穩地賣糖。
這個念頭讓他愣了一會兒。然後他笑了,笑自己傻。
可笑着笑着,他摸出那顆子彈,又看了看底部的刻痕。這次他看清楚了,那不是隨意劃的,是個字,很小的字:
“明”。
明天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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貨郎回來時,天已經大亮。他看見李子榮站在擔子旁,嚇了一跳。
“買糖?”
“嗯。”李子榮摸出幾個銅板,“都要綠紙的。”
“綠紙的只剩三塊了。”
“都要。”
貨郎把三塊綠紙糖遞給他,接過錢時,低聲說:“昨晚見了?”
“見了。”
“往東的事?”
“在考慮。”
貨郎點點頭,挑起擔子。走了幾步,又回頭:“其實綠紙的糖最甜。”
“爲什麼?”
“因爲綠紙的,都是好消息。”貨郎笑了,缺了門牙的牙床露出來,“雖然不多,但總有。”
李子榮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霧裏,然後剝開一塊綠紙糖,放進嘴裏。
甜。
真的甜。
他把剩下兩塊揣好,轉身回村。路上遇見早起挑水的婦人,打招呼:“李隊長,吃糖呢?”
“嗯。”
“甜不甜?”
“甜。”
婦人笑了:“甜就好,這世道,甜的東西不多了。”
李子榮點點頭,繼續走。嘴裏含着糖,甜味慢慢化開,蓋過了昨夜蠟丸的苦味。
他忽然想:也許老陳是對的。也許將來真的有人會買,買一個沒有打仗、只有賣糖的天下。
而他,現在要做的,就是讓這個“將來”來得快一點。
哪怕快一天,快一個時辰,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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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住處,周鐵柱正在磨刀。磨刀石灑了水,刀在上面來回蹭,發出沙沙的聲音。
“見了?”
“見了。”
“怎麼說?”
李子榮摸出那幾發子彈,排在桌上:“用這個,下次。”
周鐵柱拿起一發,對着光看:“刻了字?”
“嗯。”
“什麼意思?”
“意思是,用了這個,就是他們的人了。”李子榮坐下來,脫了鞋,腳底磨出了水泡,“鐵柱,你說咱們以後幹什麼?”
“什麼以後?”
“仗打完了以後。”
周鐵柱愣了下,繼續磨刀:“沒想過。能活到那時候再說。”
“要是活到了呢?”
“那就回村,種地,娶個婆娘,生幾個崽。”周鐵柱的聲音很平淡,“還能幹什麼?”
李子榮看着桌上的子彈,黃澄澄的,像幾粒金豆子。
“也許能幹點別的。”
“比如?”
“比如……”李子榮頓了頓,“比如賣糖。”
周鐵柱停下磨刀,看他一眼,笑了:“大哥,你做夢呢?”
“也許是。”李子榮也笑了,“但做夢,總比沒夢好。”
他把最後一塊綠紙糖剝開,掰成兩半,遞一半給周鐵柱。
“嚐嚐,甜。”
周鐵柱接過,放進嘴裏,嚼了嚼:“嗯,甜。”
兩人都沒再說話。磨刀聲又響起來,沙沙的,像春蠶吃桑葉。窗外的蟬又開始叫,一聲比一聲響,撕心裂肺。
但這次,李子榮覺得沒那麼吵了。
他含着糖,甜味慢慢化開。忽然想起貨郎缺了門牙的笑,想起老陳說“販賣的是將來”,想起小桃紅說“你要當個賣糖的”。
這些碎片在腦子裏拼湊,拼出一個模糊的形狀。他不知道那是什麼,但覺得,也許值得試一試。
爲了那個“將來”。
爲了那些還沒出生、但應該能安安穩穩賣糖的孩子。
爲了自己嘴裏這塊,甜得真實的糖。
他把子彈一顆顆裝進彈夾,卡噠,卡噠,卡噠。
聲音很脆,像咬碎冰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