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點，門衛室的陽光斜斜照進來，在水泥地上切出一塊明晃晃的光斑。
劉暉正坐在光斑裏翻看一本《園冶》——是小洞天裏那本的復印版，紙質泛黃，上面還有他三百年前隨手寫的批注。他看得入神，連門被猛地推開都沒抬眼。
“劉暉！”
聲音裏壓着火氣，是張教授。
劉暉合上書，起身：“張老師，您坐。”
“我不坐！”老頭今天穿了件熨得筆挺的中山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苟，眼鏡片後的眼睛瞪得溜圓，“我聽說，你現在成‘茶水間高人’了？表演系的學生排着隊來聽你講戲？”
劉暉笑了：“哪有那麼誇張，就是聊聊天。”
“聊天？張毅那孩子，拿着你‘點撥’後的劇本去找導師，導師說進步神速！”張教授越說越氣，“你有這本事，不去當老師、不去寫劇本，窩在這兒當保安？！你這叫暴殄天物！叫浪費才華！”
聲音太大，引得路過幾個學生往門衛室裏瞅。劉暉走過去把門虛掩上，轉身從櫃子裏取出茶具——還是那套簡陋的，但被他洗得幹淨透亮。
“老師，您先消消氣，喝口茶。”他語氣平和，手上動作行雲流水：溫壺、取茶、注水。茶葉還是小洞天那點存貨，香氣一出來，張教授的火氣肉眼可見地降了三分。
老頭接過茶杯，沒喝，盯着劉暉：“你別給我打岔。今天你必須給我說清楚——你到底怎麼想的？”
劉暉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坐下，迎着張教授的目光：“老師，您覺得什麼是才華？”
張教授一愣：“才華就是……天賦，能力，能做出成績的本事。”
“那才華是用來做什麼的？”劉暉又問。
“當然是用來實現價值，創造作品，成就一番事業！”張教授說得理所當然。
劉暉點點頭，又搖搖頭：“老師，您說的那是社會定義的‘才華用途’。可才華長在我身上，它首先該爲我服務——讓我活得明白，過得舒心，心裏踏實。”
他喝了口茶，繼續：“我這四年學編劇、學電影，最大的收獲不是學會了怎麼寫爆款劇本，是學會了怎麼觀察人、理解事、看透表象。這些本事，我用來看大門，一樣用得上。”
“胡鬧！”張教授把茶杯往桌上一頓，“看大門需要什麼觀察理解？你就登記個名字、指個路！”
“那您說，”劉暉笑了，“爲什麼昨天表演系三個學生來問我劇本問題？爲什麼胡戈說我幾句話點醒了他對李逍遙的理解？爲什麼張毅改了兩個月的本子，聊了半小時就開竅了？”
張教授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因爲我坐在這個位置，”劉暉指了指窗外，“每天看幾百號人進進出出——誰着急，誰悠閒，誰強裝鎮定，誰真心歡喜。我看的不是一個個名字，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和他們的故事。”
他頓了頓，聲音輕了些：“老師，您教我們寫人物要‘立得住’。可人物怎麼立得住？不是靠技巧堆砌，是靠對真實人性的理解。我在這兒，天天上免費的人性觀察課，這是坐在寫字樓裏寫策劃案能學到的嗎？”
張教授沉默了。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香在嘴裏化開，讓他躁動的心慢慢沉下來。
“可是……”老頭聲音軟了點，“你就甘心一輩子當保安？一個月八百塊，租個地下室都勉強！”
“誰說我要當一輩子保安？”劉暉眨眨眼，“我先攢點錢，買個小院，安頓下來。以後想寫東西就寫點，想幫朋友就幫點，不想幹活了就喝茶看書曬太陽。這不比爲了房貸車貸、職稱獎金天天焦慮強？”
“你這是……不思進取！”張教授試圖找回立場。
“老師，”劉暉身體前傾，眼神真誠，“進取不等於非要往上爬。我進取的方向，是往內走——把日子過明白了，把心安頓好了，這比什麼都重要。”
他笑了笑：“再說了，您怎麼知道我現在這樣，將來就不會有出息呢？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我看大門，也能看出個門道來。”
張教授看着他，看了很久。
眼前這年輕人，眼神清澈又深邃，說話不急不緩，卻句句砸在理上。明明是二十一歲的臉，卻透着一股看透世情的淡然。老頭忽然想起自己評教授職稱那年，天天失眠，頭發大把掉，就爲了那個“正高”的名頭。現在名頭有了，可最懷念的，還是年輕時在圖書館安靜看書的日子。
“你……”他嘆了口氣，“真這麼想？”
“真這麼想。”劉暉點頭，“老師，人這輩子，活的是自己心裏那杆秤。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踏實，清醒，有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這不算浪費才華——這叫把才華用在了真正想用的地方。”
張教授不說話了。他慢慢喝完杯裏的茶，把杯子輕輕放下。
“茶不錯。”他說。
“朋友送的。”劉暉面不改色。
老頭站起身，走到門口，又回頭：“畢業論文答辯好好準備。要是敢給我丟人……”
“知道，您天天來喝茶。”劉暉接話。
張教授瞪他一眼，拉開門走了。腳步比來時慢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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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一開，外面偷聽的幾個學生差點栽進來——是胡戈和兩個表演系的同學，顯然已經蹲了好一會兒。
“教、教授好！”胡戈趕緊站直。
張教授掃了他們一眼，哼了一聲，背着手走了。那背影，有點蕭索，又有點釋然。
胡戈幾人溜進門衛室，眼睛發亮：“劉哥！你剛把張教授都說服了？！”
“沒有。”劉暉收拾茶具，“張老師是明白人，不用我說服。”
“可我們都聽見了！”一個圓臉女生激動地說，“你說‘才華首先該爲自己服務’——這話太對了！我爸媽天天逼我考公務員，說穩定，可我就想演戲……”
“還有那句‘進取是往內走’！”另一個男生接話，“我現在天天焦慮接不到戲，是不是也該調整心態？”
劉暉抬手制止他們：“打住。我就是隨口一說，你們別當真。該上課上課，該跑組跑組，別學我。”
“可你說得很有道理啊。”胡戈認真道，“劉哥，我覺得你比很多老師都想得透。”
“那是因爲我不靠這個吃飯。”劉暉笑了，“站着說話不腰疼。你們不一樣，得在這行裏生存，該爭取的還得爭取。”
他看了看幾個年輕人，補了一句：“但記住——爭取是爲了讓自己活得更好，不是爲了讓別人覺得你厲害。這是兩碼事。”
幾人若有所思地點頭。
“行了，都回去吧。”劉暉揮手趕人，“我這兒還得工作呢。”
學生們走了，門衛室重歸安靜。劉暉坐下，重新翻開《園冶》，可腦子裏卻在想剛才的對話。
三百年了，他見過太多人爲名利所困。修仙界爲了法寶靈石打得頭破血流，凡間爲了職稱財富焦慮失眠。本質上沒區別，都是把外物當成了目的。
而他，死過一次才明白：活着本身，才是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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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老王來接班時，一臉神秘：“小劉，聽說你把張教授‘辯’啞火了？”
“傳這麼快？”劉暉挑眉。
“整個戲文系都知道了！”老王樂了，“現在學生裏有個說法，說咱們門衛室是‘北電哲學角’，保安小哥是‘隱藏的人生導師’。”
劉暉哭笑不得：“這就離譜。”
“離譜啥？我覺得挺好。”老王拍拍他肩膀，“你能讓那些孩子想開點，是積德。這年頭年輕人壓力大，有個地方說說話、喝喝茶，挺好。”
劉暉想了想，沒反駁。
也許……偶爾當個樹洞，也不錯？
只要別太深入，別擔責任，別惹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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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交班後，劉暉剛走出校門，手機響了。是吳老板：“劉先生，四合院的手續都辦妥了，房產證明天能出。另外，施工隊趙老板想約您明天下午看現場。”
“好，時間地點發我。”
掛了電話，他站在街邊，看着晚高峰的車流。北京城的傍晚總是喧囂，但這份喧囂裏，有種勃勃的生機。
他忽然想起張教授離開時的背影。
老頭大概這輩子都想不明白，爲什麼有學生甘心當保安。就像三百年前，那些同門也想不明白，爲什麼凌霄真人不好好當太上長老，非要跑去凡間遊歷。
人各有志。
而他的志，就是在這喧囂紅塵裏，找個安靜的角落，泡壺茶，看看書，偶爾幫迷路的年輕人指個方向。
然後，好好過完這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