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景軒地處後宮偏僻角落，與冷宮的破敗不同，這裏更顯淒清。殿內陳設簡單，帶着一種未得寵幸妃嬪特有的寥落。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草藥味和一種若有若無的、屬於死亡的甜腥氣息。
吳美人的遺體被安置在偏殿的榻上，以白布覆蓋。皇帝顯然已先行清場，殿內除了趙忠賢和兩名心腹小內侍，便只有接到密令在此等候的太醫柳青。
柳青見到隨着趙忠賢踏入殿內的雲止時，臉上是難以掩飾的震驚。他顯然沒料到皇帝密旨中所謂的“協助查驗”，對象竟是這位冷宮廢後。但良好的修養讓他迅速收斂了情緒，只是垂首行禮時，目光中充滿了復雜的探究。
“雲……娘娘。”柳青的聲音有些幹澀。他手中還拿着太醫院出具的診籍，上面赫然寫着“心悸暴斃，乃體弱血虛，驟受驚嚇所致”。
趙忠賢揮退了小內侍，親自守在殿門口，如同一尊沉默的門神，將內外隔絕。“雲娘娘，柳太醫，陛下旨意，此事需速查速決，不得外傳。”
雲止對柳青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目光便徑直落在那覆蓋着白布的遺體上。“柳太醫，說說情況。”
柳青定了定神，努力以專業口吻回道：“三日前戌時，宮人發現吳美人倒在此處，已然氣絕。體表無外傷，面色青紫，雙目微凸，符合心悸驟停之狀。下官與其他幾位太醫共同會診，皆認爲是體虛受驚所致。”
“受何驚嚇？”雲止一邊問，一邊走上前，輕輕掀開了白布。
榻上是一名年輕女子的屍身，確實如柳青所言，面色呈現出不自然的紺紫色，眼球略有突出，嘴唇發紺。她穿着寢衣，頭發略顯凌亂。
“據宮人言，吳美人前幾日曾在御花園偶見蛇鼠爭鬥，受了些驚嚇，此後便有些心神不寧。”柳青答道，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跟着雲止的動作移動。他很好奇，這位廢後究竟要如何“觀察”。
雲止沒有說話。她俯下身，湊近屍體的口鼻仔細嗅聞。除了淡淡的腐敗氣息，似乎還有一絲極微弱的、類似苦杏仁的甜味，但被濃鬱的熏香和草藥味掩蓋，幾乎難以察覺。
她抬起死者的手，指甲修剪整齊，但透過她讓柳青取來的放大水晶片（太醫用以觀察藥材的器具）仔細觀察，可以發現指甲縫深處，似乎嵌着極細微的、亮晶晶的粉末碎屑。
“取銀針，長針。”雲止吩咐。
柳青立刻從藥箱中取出一枚細長的銀針遞上。
雲止沒有去試探口腔或咽喉，而是示意柳青幫忙，將屍體微微側翻，露出後頸和背部。她撩開死者寢衣的後領，在頸椎附近的皮膚上，仔細尋找。
突然，她的動作停住了。
在死者濃密的發根下方，頸椎第一與第二節的縫隙之間，有一個幾乎肉眼難以察覺的、細微的紅點！如同被最細的蚊蟲叮咬過，若不刻意尋找，根本不會注意！
“柳太醫，你看這裏。”雲止指向那個紅點。
柳青湊近，借着燭光，用放大鏡仔細觀看，臉色漸漸變了。“這……這是……”
雲止用指尖輕輕按壓紅點周圍的皮膚，質地並無明顯異常。“銀針。”
柳青屏住呼吸，將手中的長銀針，小心翼翼地、緩緩地刺入了那個紅點之中。進針約半寸，便遇到了輕微的阻力。
雲止示意他停住，然後緩緩將銀針拔出。
只見探入體內的那部分針尖，已然變成了詭異的漆黑色！
不是砒霜遇銀產生的硫化黑，而是一種更深沉、更純粹的墨黑！
“這不是口服中毒。”雲止的聲音冰冷，打破了殿內死寂的氣氛，“毒素是透過這個針刺傷口，直接進入椎管，作用於中樞神經。所以發作極快，表面看來與心悸暴斃無異，連口腔、消化道都查不出痕跡。”
柳青握着那根變黑的銀針，手微微顫抖，額頭沁出冷汗。他行醫多年，從未見過如此隱秘而狠辣的下毒手法！若非雲止指出這個細微至極的針孔，他們所有人都會被蒙騙過去！
“可是……何種毒物，能如此迅捷，且……”且能讓銀針變成這種顏色？柳青心中駭然。
雲止沒有立即回答。她再次拿起放大鏡，仔細觀察那個針孔周圍，甚至讓柳青取來小鑷子，極其小心地在針孔邊緣夾取。終於，她夾起了幾粒比沙塵還要細微的、亮藍色結晶碎屑，與之前在死者指甲縫裏發現的類似。
“汞。”雲止吐出一個字。
“汞？”柳青一愣，“水銀？水銀毒性雖烈，但入口方能……而且銀針……”
“不是金屬汞，是某種汞的化合物。”雲止打斷他，腦中飛速搜索着現代毒理學知識，“可能是……雷汞？不，雷汞爆炸性更強。或許是某種不穩定的、高毒性的汞鹽，經過特殊處理，制成極細的結晶……”
她無法說得更具體，但這個方向足以讓柳青毛骨悚然。汞毒！直接注入中樞！這是何等陰損的手段！
“能接觸到這等罕見毒物，並且能以如此精準手法下毒的人……”柳青聲音發顫，不敢再說下去。這絕非普通宮人所能爲。
雲止的目光再次掃過屍體，最終落在吳美人那雙微微凸出的眼睛上。那凝固的瞳孔裏，似乎還殘留着臨死前的驚恐與難以置信。
她不是被蛇鼠驚嚇而死，她是被一枚喂了劇毒的細針，精準地奪去了性命。
“柳太醫，”雲止轉向面色蒼白的柳青，“記錄吧。吳美人，系他殺。中毒身亡，毒物爲某種高毒性汞化合物，經由頸後針刺創口注入，直侵中樞。建議密查太醫院、御藥房及相關宮苑，近期可有汞化合物遺失或異常調用。同時，排查所有能近身接觸吳美人、且精通針灸或手法精準之人。”
柳青深吸一口氣，強行鎮定下來，拿出紙筆，迅速記錄。他知道，這份記錄一旦呈上，將在後宮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
趙忠賢不知何時已走到近前，默默聽着雲止的結論，那雙看慣風雲的老眼裏，也掠過一絲極深的震動。他深深看了雲止一眼，什麼也沒問，只低聲道：“老奴會即刻稟報陛下。”
雲止點了點頭，最後看了一眼榻上香消玉殞的吳美人。
一個小小的美人，爲何會被人以如此隱秘而專業的手段殺害？滅口？利益沖突？還是……她不小心，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
這後宮，果然是一口煮沸的油鍋，每一滴濺起的水花，都可能意味着一條生命的消亡。
她走出麗景軒時，天色依舊漆黑。但雲止知道，有些真相，已然無法再被掩蓋。
而她，親手撕開了這道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