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浣衣局那片彌漫着悔恨與陰謀氣息的荒地回來，雲止的心如同被浸入了冰水。張婆子的存在，廢棄磚窯的汞毒碎屑，如同兩把鑰匙，似乎能打開通往真相的大門，但門後彌漫的，卻是更令人窒息的黑暗。
她不能直接去接觸張婆子。那雙在暗處警告挽翠的眼睛，必然也盯着浣衣局。貿然行動，只會將這唯一的人證推向死路。
她需要創造一個絕對安全、且不容對方拒絕的機會。
目光再次落在那份蓋着司禮監印信的“采藥”文書上。皇帝給了她這層掩護，她必須善加利用。但僅憑她一人，力量太過單薄。她需要借助規則，借助更高層面的力量，來達成目的。
沉吟片刻，她鋪開紙張，開始書寫。這不是呈給皇帝的奏報，而是一份給太醫柳青的“學術請教”函。信中，她以探討藥性爲名，詳細描述了在浣衣局附近荒地發現的幾種“特殊草藥”（實則爲她注意到的環境特征標記），並提及偶遇一老嫗（不點名張婆子），言其患有嚴重的風溼痹症，兼有長期憂思恐懼導致的心脈淤阻之象，症狀描述得極其精準。她“請教”柳青，以此病況，當用何藥，並提及此老嫗似乎對官藥極爲恐懼，若強行診治，恐適得其反。
她將信函密封好，再次通過采荷的渠道，設法送到了柳青手中。
柳青收到這封看似探討醫理、實則暗藏機鋒的信函，心中必然驚疑不定。但他是個聰明人，更是個醫者。雲止對那老嫗病症的描述，精準得如同親見，由不得他不重視。而“對官藥恐懼”一句，更是赤裸裸的暗示。
果然，兩日後，柳青以“巡防後宮時疫，查驗藥草”爲由，親自來到了冷宮。他神色凝重，屏退左右後，低聲道：“娘娘信中所指……那老嫗之症，確如娘娘所言，乃積年沉痾，憂思成疾。按醫理，當以溫經通絡、活血化瘀之藥，徐徐圖之。只是……”他遲疑了一下，“若其心存抗拒，藥石難進。”
雲止要的就是他這句話。“若其病症，關乎宮闈安寧，乃至……陳年舊案之清白呢？”她看着柳青，目光銳利，“柳太醫，醫者仁心，可救一人。亦可……澄澈玉宇，救萬千被蒙蔽之心。”
柳青身體一震，愕然看着雲止。他明白了，雲止不是在和他探討醫術，而是在請他參與一場極其危險的棋局！那老嫗，關系到冷宮廢後一直試圖翻案的巫蠱舊案！
冷汗瞬間溼透了他的內衫。他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一旦卷入，便是萬丈深淵。
然而，看着雲止那雙清澈而堅定的眼睛，想到吳美人案中她那神乎其技的驗毒手段，以及那份對真相近乎執拗的追求……柳青攥緊了袖中的拳頭，醫者的良知與對未知領域的探究欲，最終壓倒了對風險的恐懼。
他深吸一口氣，鄭重道：“若……若果真關乎冤屈，微臣……願盡力一試。只是，需有由頭，且需避開耳目。”
“由頭自然有。”雲止將那份“采藥”文書推到他面前，“陛下已準我於特定區域采集藥草。柳太醫可借此由頭，例行巡查宮人健康狀況，尤其關注那些年邁體弱、身處苦役之人，施藥問診，合乎規制。至於那老嫗，便說是巡診時發現其病症沉重，出於醫者本心，加以診治，無人會起疑。”
柳青看着那份蓋着司禮監大印的文書，心中再無僥幸。皇帝竟也默許了！他不再猶豫，沉聲道：“微臣知道該如何做了。”
計劃的第一步，悄然啓動。
又過了兩日，柳青以太醫院巡查之名，帶着藥童，進入了浣衣局區域。他按照雲止描述的特征，果然“偶遇”了正在勞作、步履蹣跚的張婆子。以醫者觀之，其面色、步態皆與雲止描述相符。柳青當即以“體恤年老宮人”爲由，爲其診脈，所言症狀竟分毫不差，引得張婆子又是驚懼又是茫然。
柳青並未多問其他，只開了些溫補調理的尋常藥劑，叮囑她按時服用，並言過幾日會再來復診。整個過程自然流暢，未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
消息通過柳青，傳回了冷宮。張婆子這條線，算是初步接上了。但如何讓她開口，仍是難題。強行逼問，只會適得其反。
就在雲止苦思如何攻破張婆子心防之時，趙忠賢帶來了關於王德順調查的進展。
“娘娘，”趙忠賢的神色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查訪王德順之事，有了回音。”
雲止的心提了起來。
“根據零散記錄推斷，王德順當年確實被發配至景陵服役。然而，”趙忠賢話鋒一轉，聲音更低，“三年前，景陵曾上報，一名叫王德順的守陵太監，因……因失足跌落山崖，已然身亡。”
死了？！
雲止的心猛地一沉！唯一的直接人證，竟然在三年前就死了！是滅口？還是真的意外？
“屍首可曾驗明？”雲止追問，法醫的本能讓她不肯放過任何細節。
趙忠賢搖了搖頭：“山崖陡峭，屍首破損嚴重，加之是罪奴，草草收斂了事，並未詳細查驗。”
滅口。雲止幾乎可以肯定。對方行事狠辣利落，早在三年前就掐斷了王德順這條線！難怪皇帝之前查不到更多東西。
唯一的希望，似乎只剩下了張婆子。她知道兒子的“死訊”嗎？如果她知道，這會不會成爲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或者……撬開她嘴巴的杠杆？
“趙公公，”雲止壓下心中的失望，轉而問道，“陛下可知此事？”
“老奴已稟報陛下。”趙忠賢道，“陛下……未有明示。”
皇帝沉默了。這意味着什麼？是覺得線索已斷，不再值得投入？還是……在等待她雲止，能從張婆子這裏，找到新的突破口？
雲止感到肩上的壓力驟增。王德順的死，仿佛在告訴她，她的對手不僅權勢滔天，而且手段老辣，布局深遠。
她走到牆邊，在“王德順”的名字上，用力劃下了一道代表死亡的叉。然後，在“張婆子”的名字旁，重重寫下了“唯一突破口”。
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個飽經風霜、心懷恐懼與悔恨的老嬤嬤身上了。
她必須盡快，在對手察覺到柳青的診療並非單純出於醫者仁心之前，讓張婆子開口。
夜色深沉，冷宮孤燈下，雲止攤開一張新的紙，開始構思與張婆子“偶遇”並交談的每一個細節，每一種可能。她要利用王德順的“死訊”，利用一個母親對兒子最深沉的愛與愧疚，敲開那扇緊閉了多年的、通往真相的門。
這是一場心理的博弈，賭注是她和張婆子的性命，以及那沉埋多年的公道。
蛛絲馬跡已現，她必須沿着這細微的線索，攀爬而上，直至揭開那籠罩在皇權之上的、最深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