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選侍的聲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讓周圍的人都聽清楚。
魏欽腳步未停，只側身微微頷首，算是見了禮，語氣平淡無波：“李選侍安好。”
他並未直接回應關於明月的話，那態度疏離而倨傲，仿佛李選侍提及的不過是一件無關緊要的物事。
明月卻嚇得渾身一顫，下意識地往魏欽身後縮了縮。她能感覺到李選侍那帶着笑意的目光，像細密的針，扎得她無所適從。
李選侍眼底閃過一絲滿意，面上卻故作關切：
“瞧着是個老實孩子。只是這身衣裳……顏色雖好，針線卻粗糙了些。魏公公日理萬機，怕是疏忽了這些小事。若是不嫌棄，本宮那裏倒有幾匹適合年輕姑娘的料子，改日讓宮女給明月姑娘送去裁身新衣？”
這話聽着是關心，實則句句帶刺。既點明了明月出身低微，又陰陽魏欽苛待了她，更是將自己放在了施舍者的高位上。
周圍隱約傳來幾聲壓抑的嗤笑，明月臉頰燒得通紅，強烈的屈辱感襲來，卻死死咬着唇不發出聲。
魏欽終於正眼看向李選侍，那雙深潭似的眸子裏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選侍娘娘有心了。不過咱家的人，穿什麼，用什麼，還輪不到外人操心。”
李選侍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底掠過一絲慍怒，但很快又恢復如常，用帕子掩了掩嘴角：
“魏公公說的是，倒是本宮多事了。也是見這丫頭合眼緣，忍不住多說了兩句。”她目光再次轉向明月，語氣愈發“和藹”：
“明月姑娘，初次見面，這枚小金錁子，拿去玩吧。”她身旁的宮女立刻上前，將一枚小巧的金錁子遞向明月。
明月看着那枚金光閃閃的物件，手足無措，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得偷偷瞟了眼魏欽。
他卻是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選侍娘娘的賞賜，接着便是。”
明月這才接過那枚沉甸甸的金錁子，如同接過一塊燒紅的炭火：“謝選侍娘娘賞。”
李選侍滿意地笑了笑，又寒暄了兩句，便示意軟轎起行，儀仗緩緩離去。只是轉身的瞬間，眼底那抹算計清晰可見。
待李選侍走遠，周圍的竊竊私語聲更大了些。魏欽看也沒看明月手中的金錁子，只冷聲道：“收起來。”
明月慌忙將金錁子塞進袖袋裏，感覺那小小的金屬塊燙得她心慌。
“走吧。”魏欽不再多言，繼續向前走去。
慈寧宮小佛堂內，香火繚繞，梵音低唱。雖是對宮人開放，但規矩森嚴，宮內陳設古樸莊嚴，鎏金佛像寶相莊嚴，垂眸俯瞰着衆生。
前來祈福的宮人嬪妃皆屏息靜氣，神色肅穆。或跪於蒲團之上，虔誠叩拜；或立於佛前，默默祝禱。
魏欽踏入佛堂，目光淡漠地掃過那尊巨大的佛像，嘴角幾不可察地扯出一絲譏誚的弧度。他隨意尋了個靠後的角落站定，並未如旁人那般跪拜，只是負手而立，仿佛一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
明月卻與他截然不同。
一進入這莊嚴肅穆的殿堂，她便被那寧靜祥和的氣氛所感染，心中的惶恐不安似乎都平息了些許。她學着前面那些宮人的樣子，尋了個空着的蒲團，小心翼翼地跪了下去。
雙手合十，置於胸前，她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輕顫。
她跪得筆直，神情專注而純粹。那藕荷色新衣在昏暗的佛堂裏顯得格外突兀，卻也襯得她側臉線條柔和，帶着一種不諳世事的聖潔。
魏欽就站在她身後不遠處，將她這副模樣盡收眼底，緊接着一種難以言喻的煩躁感再次涌上心頭。
他踱步過去，在她身旁站定，湊近她耳邊，用那柔緩卻冰冷刺骨的語調，嘲諷道：
“蠢東西，跪得倒挺像樣子。”他聲音壓得極低，帶着毫不掩飾的嘲弄，“求它有什麼用？一堆泥塑木雕，還能真保佑你不成？”
明月被耳邊突然響起的聲音驚得渾身一顫，猛地睜開眼，仰頭看向他。見他逆光站着，面容模糊。只有那雙眼睛，在陰影裏亮得驚人，裏面滿是譏諷和一種看透世事的涼薄。
“不如求咱家。”他嘴角勾起一抹惡劣的弧度，“在這宮裏，咱家的一句話，比它這泥胎的千萬句都有用。”
若是往常，被他這般靠近和譏諷，明月早已嚇得魂不附體。但此刻，或許是被佛堂的氣氛所影響，她竟鼓起了一絲微弱的勇氣。
她望着他深不見底的眼眸，輕輕搖了搖頭，聲音依舊很小，卻帶着一種異常的執拗和認真：
“我……我不求自己。”
她頓了頓，仿佛用盡了力氣，才將心底最真實的願望說了出來：
“我求的是佛祖……保佑公公您……平安。”
自養母去世，明月早就了無牽掛。被賣進來後，雖說這個夫君陰晴不定，但好歹也是給了她新生的人，明月便想到了祈他平安。
魏欽唇邊的譏誚瞬間凝固。
保佑他？平安？
在這吃人不吐骨頭的深宮裏，人人求的都是自身利益，攀附權貴，踩低拜高。連他自己，雙手染血，步步爲營，求的也不過是權力和活下去。
竟會有人，跪在這泥塑佛像前，不爲自身，只爲求他一個閹人平安？
荒謬！可笑！
他猛地直起身，像是要擺脫這種不受控的情緒，臉色比剛才更白了幾分，眼底戾氣重新積聚。
就在這時，一個小內監步履匆匆，悄無聲息地來到魏欽身邊，低聲急語了幾句。
魏欽面色微沉，眼中閃過一絲被打斷的不悅與凝重。他看了一眼仍跪在蒲團上的明月，眉頭蹙緊。
“待在這裏，不許亂走。”他冷聲丟下一句命令，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等咱家回來。”
說完，他甚至沒等明月回應便拂袖轉身，很快消失在佛堂外的光影裏。
明月看着他突然離去的高瘦背影，心裏莫名空了一下。她乖乖地跪在原地，不敢動彈。
然而，魏欽一走，佛堂內原本壓抑着的竊竊私語聲，便如同解除了禁制一般，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那些或好奇、或憐憫、或帶着赤裸裸惡意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明月身上。沒有了魏欽那駭人氣勢的震懾，這些目光變得更加肆無忌憚。
“瞧見沒？魏公公這就把她丟下了？”
“嘖，看來也沒多上心嘛，不過是圖個新鮮，或者……真是個擋箭牌？”
“可憐哦，這麼個水靈的人兒，跟了個……唉。”
“有什麼可憐的？一個閹人，一個來歷不明的丫頭，湊一對兒正好！”
“魏公公脾氣壞得緊，這丫頭在他手底下，不知過的什麼日子……”
“還能什麼日子？守活寡唄！說不定哪天惹惱了魏公公，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剛才李選侍賞她金錁子，瞧她那沒見識的樣兒，手抖得跟什麼似的……”
“噓！小聲點，畢竟還是魏公公名義上的人……”
“怕什麼？魏公公又不在！再說了，他自己不就是個沒根的東西，還指望別人給他留面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