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欽的眼神瞬間變得極其銳利,明月被他看得渾身發冷,下意識地想縮回手,然後跪下請罪。
就在她動作的前一瞬,魏欽卻極輕微地偏開了頭,避開了她的視線,聲音淡漠:“放下。”
明月一愣,沒反應過來。
“帕子,放下。”他重復道,語氣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目光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就是不看她。
明月這才如夢初醒,慌忙將絹帕放下。
“出去。”這次的聲音低沉而肯定,不容置疑,卻不再是那種暴戾的“滾”。明月如蒙大赦,不敢有絲毫停留,低着頭,腳步凌亂地退出了值房,輕輕帶上了門。
值房內,魏欽盯着矮幾上那方素白絹帕,眸色深沉如夜。之後煩躁地閉上眼,試圖驅散那丫頭留下的淡淡皂角氣,和一絲屬於活人的暖意。
麻煩。果然是麻煩。
他猛地起身,不顧病體虛乏走到窗邊,一把推開了緊閉的窗扇。冷風瞬間灌入,吹散一室藥味。
“小福子。”
一直候在廊下陰影裏的小福子立刻應聲而入:“幹爹。”
“孫德海那邊,有什麼動靜?”魏欽沒有回頭,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裏。
“回幹爹,孫公公那邊……似乎對王管事三人折在咱們手裏,頗爲光火。但面上還維持着,只說是那三人自己行事不端,沖撞了您。不過,咱們安插在他外宅的眼線回報,他最近與錦衣衛指揮使盧方走動甚密。”
“盧方?”魏欽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條見風使舵的老狗。看來孫德海是覺得,單靠內廷的手段壓不住咱家,想借盧方的刀了。”
他沉吟片刻,忽然問道:“前幾日讓你查的,宮裏近來誰在打聽咱家身邊這個對食的底細,有結果了嗎?”
小福子上前一步,低聲道:“查到了。是永和宮的李選侍身邊的一個宮女,借着由頭,向咱們院裏一個負責漿洗的粗使婆子探聽過兩句,問明月姑娘性子如何,怕不怕生人。”
“永和宮……李選侍……”魏欽指尖輕輕叩擊着窗櫺,發出規律的輕響。李選侍位份不高,但生育了一位小公主,在宮裏也算有幾分體面,最重要的是,她與孫德海似是遠房表親。
“她打聽這個做什麼?”魏欽語氣平淡,卻帶着洞悉一切的冷意。
“兒子愚鈍,尚未查明。不過……三日後,是慈寧宮小佛堂一年一度對外開放,供宮人祈福的日子。按舊例,有些低位嬪妃也會前去上香,爲皇子公主祈福。”
魏欽轉過身,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了然於胸的譏誚:
“祈福是假,想親眼看看咱家這‘笑話’是真。孫德海這是不死心,還想在這丫頭身上做文章,看看能不能挑起咱家的火氣,或者……抓住咱家什麼把柄。”
他踱步回到榻邊,目光再次掃過那方絹帕,眼底閃過一絲極其復雜的幽光。
這丫頭,蠢笨,怯懦,卻像一顆無意間落入棋盤的石子,打亂了他慣有的節奏,也吸引了對手不必要的注意。
留着她,是麻煩。
可若此刻處置了她,反倒顯得他魏欽心虛,被孫德海拿捏住了痛處。
更何況……
他想起她喂粥時顫抖的手,想起她昨夜那笨拙的順氣動作,想起她擋在門前那句“不能讓黃鼠狼進雞窩”的蠢話……
一種陌生的、躁動不安的情緒在他心底滋生,他厭惡這種失控的感覺。
“小福子。”
“兒子在。”
“三日後,慈寧宮小佛堂開放,”魏欽的聲音恢復了往日的冰冷與算計,“帶她去看看。”
小福子微微一怔,有些意外:“幹爹,這……是否不妥?萬一沖撞了……”
“沖撞?”魏欽冷笑,“有咱家在,看誰敢沖撞她。”
他頓了頓,語氣裏帶着一種近乎殘忍的玩味:“也讓孫德海和李選侍看看,他們費盡心機送來的這顆棋子,在咱家手裏,究竟是個什麼模樣。”
“是,兒子明白了。”小福子垂首應下。
“還有,”魏欽補充道,聲音低沉,“盯緊永和宮和孫德海那邊的動靜。咱家倒要看看,他們想演哪一出。”
“是。”
小福子退下後,魏欽走到矮幾前,終於伸出手,拈起了那方素白絹帕。柔軟的布料上,似乎還殘留着一絲極淡的皂角氣。
他眸色暗沉,指尖微微用力,幾乎要將那絹帕揉碎。
麻煩,卻也是一個……或許能加以利用的麻煩。
三日後,慈寧宮小佛堂開放的日子。
魏欽因病告假數日,今日卻強撐着起了身。
小福子伺候他穿上了一身暗青色素面曳撒,未佩戴任何彰顯身份的飾物,只在腰間系了塊成色普通的玉佩,整個人顯得清減而低調,卻掩不住那股從骨子裏透出來的陰鬱氣場。
他坐在值房外間的太師椅上,指尖捻着一串烏木佛珠,面色依舊蒼白,眼神卻銳利如常,甚至更添了幾分冷冽。
他在等。
約莫辰時末,小福子引着一人,從廊廡盡頭緩緩走來。
魏欽抬眸望去。
目光觸及那抹身影的瞬間,他捻着佛珠的指尖幾不可察地頓住,深潭似的眸底掠過一絲極快、極深的波瀾。
來人自然是明月。
她穿着一身不合時宜的藕荷色新衣,頭發勉強挽起,鬢邊卻簪了朵淺粉海棠。陽光斜落,勾勒出她纖細的頸和單薄的肩。那怯生生的姿態與這身刻意打扮格格不入,卻硬生生揉出一種我見猶憐的脆弱感。
魏欽的視線在她身上停留了足足三息。他見過太多美人,環肥燕瘦,濃豔清麗,但那些皮囊之下,無一不是浸透了宮闈算計和欲望糾葛。
而眼前這個……像誤入狼群的幼鹿,皮毛被強行綴上不屬於它的綾羅,眼神卻依舊是全然的懵懂與驚懼,幹淨得刺眼。
他倏地移開視線,仿佛被燙到,語氣恢復了慣有的冰冷與刻薄:
“倒是人靠衣裝。”他嗤笑一聲,“走吧。待會兒到了地方,管好你的眼睛和嘴。多看多聽,少說少問。若敢給咱家丟人現眼……”
他頓了頓,後面威脅的話未盡,但那股森然的寒意已讓明月瑟瑟發抖。
“明月……明白。”她聲音細弱,幾乎聽不見。邁着虛軟的步子,趕緊跟在那道清瘦卻壓迫感十足的背影之後。
慈寧宮小佛堂位於皇宮西側,平日裏守衛森嚴,只在特定時日對部分宮人開放。
今日雖非大日子,但通往佛堂的宮道上,已然可見三三兩兩結伴而行的宮人,以及一些乘坐軟轎、衣着素雅的低位嬪妃。
魏欽的出現,無疑吸引了衆多或明或暗的視線。他位份不低,又是司禮監炙手可熱的人物,加之近日抱病和“新獲對食”的傳聞,更是讓他成了衆人矚目的焦點。
而跟在他身後,低眉順眼容貌卻清麗難掩的明月,則瞬間成了所有目光匯聚的第二個中心。
竊竊私語聲如同潮水般在周圍蔓延開。
“那就是魏公公的……”
“對食?看着年紀好小……”
“模樣倒是不錯,就是瞧着怯生生的。”
“嘖,真是鮮花插在……”
後面的話音低了下去,但那未盡之意,誰都明白。
明月只覺得那些目光如同針扎一般,刺得她渾身不自在。只是頭垂得更低,幾乎要埋進胸口。她能感覺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打量、好奇、憐憫,以及更多她無法理解的、帶着惡意的審視。
魏欽卻恍若未聞,步履從容,面色平靜,甚至偶爾還會與相熟的內監頷首示意,只是那笑意從未抵達眼底。
就在他們即將踏入慈寧宮範圍時,另一隊儀仗從側面的宮道轉了出來。
爲首的軟轎上,坐着一位身着湖藍色宮裝、容貌秀美卻眉宇間帶着一絲驕矜的年輕女子,正是永和宮的李選侍。她身邊跟着的宮女,赫然便是前幾日打聽明月消息的那一位。
兩隊人馬狹路相逢。
李選侍的軟轎停下,她目光輕飄飄地掃過魏欽,最後落在了他身後的明月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淺笑:
“魏公公,真是巧了。這位便是您府上的……明月姑娘吧?果然生得一副好模樣,我見猶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