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宮格銅板上的九個凹孔,在探針的冷光下像九口深不見底的井。
秦洛蹲在銅板前,指尖懸停在第一個凹孔上方。孔洞直徑約兩厘米,深度不明,內壁光滑如鏡,隱約能看見自己的倒影扭曲在銅綠斑駁的表面上。他數了數排列:三行三列,標準的九宮格布局,但沒有任何數字或符號標記。
只有九個沉默的洞。
北鬥湊過來,鼻子幾乎貼到銅板上。牧羊犬的呼吸在銅板表面凝出細小的水霧,水霧飄散時,秦洛注意到一個細節——水霧在九個凹孔上的消散速度不同。
最中央的凹孔,水霧幾乎瞬間消失,像被吸進去了。四角的四個凹孔,水霧消散較慢,呈螺旋狀飄散。而上下左右四個邊緣凹孔,水霧則平直上升。
空氣流動差異?還是能量場作用?
秦洛舉起探針,開啓局部掃描模式。他將探針的傳感器貼近每個凹孔,記錄讀數。
結果令人困惑。
九個凹孔的磁場強度幾乎完全一致:+3.0 G到+3.1 G之間,差異在誤差範圍內。頻譜圖也相似——都顯示100-200Hz區間的多個不穩定尖峰,相位雜亂,典型的“狂亂”特征。
但若完全一致,爲何要設計成九宮格?爲何不是一個大孔?
一定有區別。只是他的探針檢測不到,或者檢測的維度不對。
秦洛站起身,環顧四周。殿堂牆壁上的混合文字刻痕在幽光中若隱若現,那些抽象符號中的波浪線圖案,此刻似乎有了新的含義——它們可能是能量流動的“流線圖”,而九宮格,可能是某種“控制點陣”。
他想起了蘇瑾論文附錄裏的一張草圖。那頁被水漬浸得模糊,但還能辨認標題:“古代能量陣列理論推測”。草圖畫的正是九宮格,旁邊標注:
“洛書九宮,非單純方位,而爲能量狀態矩陣。中央爲樞,四正(東、南、西、北)爲經,四隅(東南、西南、西北、東北)爲緯。陣眼須以‘序’激活,序錯則亂,序正則通。”
序。
九宮格需要按正確順序激活。但順序規則是什麼?根據什麼來定序?
秦洛的目光回到牆壁刻痕。這次他不再看單個文字,而是看整體布局。梵文、古漢字、抽象符號,三者並非隨機混雜,而是有層次地疊加:梵文在最底層,像是基礎經文;古漢字疊在上面,像是注釋或操作指南;抽象符號則在最表層,像是能量流動的實時記錄。
而在九宮格銅板正上方的牆壁區域,三種文字的疊加呈現出一種特殊的模式。
秦洛走近,舉起探針照明。
那片區域約一米見方,刻痕比其他地方更深,保存也更完整。他辨認出幾行關鍵的古漢字:
“氣之狂亂,如野馬奔塵,無繮無羈。九宮爲廄,需辨其性而納之。性辨之法,觀其波、測其頻、察其相。波有緩急,頻有高低,相有順逆。順則納,逆則導,緩則容,急則疏。”
下面是更小的注釋:
“波者,能量脈動之形。頻者,脈動之速。相者,脈動之序。三者合一,乃爲‘性’。性定則位定,位定則序生。”
秦洛迅速抄錄。炭條在木板上摩擦,留下歪斜但清晰的筆畫。
解讀:狂亂的能量有它自己的“性格”,通過波形、頻率、相位三個特征來定義。九宮格的作用是根據這些特征,將不同“性格”的能量引導到合適的“位置”(凹孔)上。位置一旦確定,激活順序也就確定了。
但怎麼測“波、頻、相”?他的探針能測頻率和粗略的波形,但相位——不同能量波動之間的時間差——需要更精密的儀器。
或者……不需要儀器。
秦洛看向北鬥。
牧羊犬依然蹲在九宮格前,專注地盯着九個凹孔。它的眼睛完全變成了湛藍色,像兩顆液態的藍寶石,內部有細小的光點在快速移動,仿佛在模擬某種計算過程。更奇異的是,它前肢的晶體鱗片,此刻正以肉眼可見的頻率脈動——不是整體同步脈動,而是每一片鱗片都有自己的節奏,像鍵盤上不同手指在敲擊。
北鬥在“感知”能量的細微差異。
秦洛想起在圜丘時,北鬥就能感知玉琮的脈動,甚至能與之同步呼吸。進入隱山寺後,它的感知能力顯然又進化了——不僅能量強度,現在連能量的“性格”特征都能分辨。
“你能分辨這些孔洞的區別,對不對?”秦洛輕聲問。
北鬥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然後轉回頭,伸出右前爪,懸停在九宮格上方。
爪子沒有落下。它在移動——緩慢地、試探性地,在九個凹孔上方劃過一個復雜的軌跡:先指向中央凹孔,停頓兩秒;然後移到左上角凹孔,停頓;接着是右下角……一共指了六個位置,每個位置的停留時間都不同。
秦洛快速記下順序:中→左上→右下→右→左下→上。
但這是順序嗎?北鬥只是指出了六個位置,還有三個沒指。而且爲什麼是六個?
他仔細觀察北鬥指過的凹孔。在探針光下,那些凹孔表面似乎……更亮了?不,不是亮度變化,而是內部出現了極淡的、不同顏色的光暈。
中央凹孔泛着乳白色的光——像地乳石珠的顏色。
左上角凹孔是淡金色。
右下角是琥珀色。
右邊緣是靛藍色。
左下角是紫紅色。
上邊緣是翠綠色。
六種顏色,六種“性格”?
秦洛看了一眼探針的頻譜圖。當他將傳感器對準不同凹孔時,頻率峰值確實有細微差異:中央孔主峰在147Hz,左上孔在112Hz,右下孔在189Hz……但差異太小,不超過10Hz,且都在狂亂狀態的寬頻噪聲中,很難作爲判斷依據。
但北鬥感知到了。而且它用顏色來“標記”這種差異。
秦洛明白了。不是九個凹孔都要激活,而是只需要激活其中六個——那六個“性格”最突出、最需要被“納入廄中”的能量節點。剩下的三個凹孔可能對應相對溫和、可以暫時不管的能量成分。
但順序呢?北鬥指的順序就是激活順序嗎?
他看向牆壁刻痕,尋找關於順序的提示。
在“性辨之法”那段文字的右側,刻着一行梵文種子字。秦洛不認得梵文,但種子字下方有古漢字音譯:“嗡(中)、阿(東)、吽(西)”。
佛教三字明咒。通常代表宇宙的創造、維持、毀滅三種力量,或身、口、意三密。
但這裏只有三個字,對應九個凹孔中的三個?還是說,激活順序需要遵循某種“三進制”邏輯?
秦洛的目光在九宮格和牆壁刻痕之間來回移動。時間一分一秒流逝,他能感覺到殿堂內的能量場又開始不穩定——淤塞被部分疏通後,原本被壓抑的狂亂能量似乎更活躍了,空氣中開始出現細小的、像靜電火花般的紫色光點。
必須盡快決策。
他決定相信北鬥的判斷。
秦洛回到九宮格前,蹲下身。六個被標記的凹孔在幽光中散發着微弱的色彩,像六顆沉睡的星辰等待被點亮。
但用什麼點亮?鑰匙是什麼?
他想起之前開啓“源水之龕”的地乳石珠。地乳可以開啓水源,那麼平復狂亂需要什麼?
秦洛看向牆壁刻痕中關於“九宮定序”的部分。那裏有一段更小的注釋,字跡已經模糊,他不得不湊近,幾乎貼到牆面上:
“序之定,需以‘意’爲引。意者,非思非想,乃清淨專注之心。以手觸之,以心感之,以意導之。若意純,則氣順;意雜,則氣亂。”
以意爲引。不需要物理鑰匙,需要的是“清淨專注之心”和“意”的引導。
也就是說,他需要用手觸碰凹孔,同時保持高度專注的狀態,用意念引導能量歸位。
秦洛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讓呼吸平穩下來。
然後伸出右手食指,懸停在第一個凹孔——中央孔上方。
他回想北鬥指認的順序:中、左上、右下、右、左下、上。
先從中央開始。
指尖落下。
觸感——冰涼,光滑。但不到半秒,冰涼感變成了灼熱,像觸碰到剛熄滅但餘溫尚存的炭火。同時,一股混亂的、像無數針尖刺入的“信息流”沿着指尖涌入他的手臂。
那不是疼痛,而是感知上的過載:他“看”到了無數破碎的圖像——山崩、地裂、閃電、洪水;“聽”到了混雜的聲響——雷鳴、風聲、人聲尖叫、金屬摩擦;“感”到了紊亂的情緒——恐懼、憤怒、絕望、狂喜。
狂亂能量的“記憶碎片”。
秦洛咬緊牙關,強迫自己保持專注。他想起蘇瑾論文裏關於精神防護的簡短建議:“當地脈能量攜帶信息沖擊時,需建立‘觀察者距離’——你不是那些信息,你只是信息的接收者。保持分離,保持清醒。”
我不是山崩,我不是閃電,我不是尖叫。
我是秦洛。
我在隱山寺。
我在操作九宮格。
一念清明。
混亂的信息流驟然減弱,不再是狂暴的洪水,而是變成可以被“觀察”的數據流。秦洛“看到”了能量的波形——尖銳、參差、毫無規律;頻率——在80Hz到250Hz之間瘋狂跳躍;相位——完全隨機,不同頻段之間互相抵消、疊加,形成破壞性的幹涉。
他需要“定序”。
怎麼定?
意念引導。但不是強行控制——以人類的精神強度,不可能直接控制這種量級的能量流動。而是像疏導洪水,不是堵,是引導。
秦洛在腦海中構建了一個簡單的模型:想象這些狂亂能量是躁動不安的馬群,九宮格是圍欄和馬廄。他不需要馴服每一匹馬,只需要打開正確的柵門,讓馬群自己跑進該去的隔間。
而柵門的鑰匙,是“共振”。
他調整自己的呼吸節奏——不是模仿能量的混亂頻率,而是找到一個相對穩定、包容的頻率。他想起了玉琮的脈動,想起了北鬥的呼吸。緩慢,深沉,像大地本身的心跳。
每分鍾六次呼吸。每次吸氣四秒,屏息兩秒,呼氣四秒。
他讓這個節奏在體內建立起來。
然後,通過觸碰凹孔的手指,將這個節奏“傳遞”出去。
不是輸出能量,而是輸出一個“節奏模板”。像給一群亂跑的兒童喊拍子,讓他們逐漸跟上節拍。
起初沒有反應。狂亂的能量依然在橫沖直撞。
秦洛保持節奏。呼吸。專注。觀察。
十秒。二十秒。
然後,變化開始。
首先是波形。那些尖銳的、參差的波峰,開始出現微小的、趨向平滑的變化。不是整體變平滑,而是局部——某些頻段的能量開始“軟化”,像粗糙的石頭被水流磨圓。
接着是頻率。跳躍的範圍開始收斂,不再在80-250Hz之間亂竄,而是逐漸向幾個特定的值靠攏:112Hz,147Hz,189Hz……
最後是相位。隨機的相位差開始出現秩序——不同頻段的波動開始尋找協同點,像一群原本各自演奏的樂手,逐漸聽到了彼此的節奏,開始嚐試合奏。
秦洛感到指尖的灼熱感在減弱,混亂的信息流變得有序。中央凹孔內部,那股乳白色的光暈開始穩定、明亮,不再閃爍不定。
他保持姿勢,直到光暈完全穩定,像一顆被點亮的乳白色星辰。
然後,收回手指。
第一個凹孔,激活成功。
北鬥發出一聲贊許的低鳴。牧羊犬的眼睛裏,藍光亮度增強,似乎秦洛的成功也讓它獲得了某種……滿足感?
秦洛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指,看向第二個凹孔——左上角,淡金色。
他重復過程。
這次的信息流帶有不同的“性格”:不再是狂暴混亂,而是銳利、急躁,像無數把旋轉的刀刃。對應的記憶碎片是金屬撞擊、武器交擊、戰爭呐喊。
秦洛調整自己的“節奏模板”。不再是大地的深沉,而是更清晰、更果斷的節拍,像錘擊鍛造的韻律。
引導。共振。
淡金色的光暈逐漸穩定。
第二個,完成。
然後是第三個,右下角,琥珀色。
這裏的能量性格是沉重、淤滯,像粘稠的焦油。記憶碎片是泥石流、塌方、窒息感。
秦洛調整節奏,變成緩慢但堅定的、像根系穿透岩層的脈動。
琥珀光穩定。
第四個,右邊緣,靛藍色。
能量性格:冰冷、銳利、像冰錐。記憶碎片:冰川推進、凍土開裂、無聲的嚴寒。
節奏調整爲清澈、透明、像冰層下水流的聲音。
靛藍光穩定。
第五個,左下角,紫紅色。
能量性格:灼熱、膨脹、像火山氣體。記憶碎片:岩漿噴涌、熱浪蒸騰、硫磺氣息。
節奏調整爲舒緩、發散、像蒸汽上升的韻律。
紫紅光穩定。
最後一個,上邊緣,翠綠色。
這裏的性格最爲特殊:不是狂亂,而是……飢渴。能量極度稀薄、虛弱,像幹涸河床的最後一點溼氣。記憶碎片是枯木、龜裂的土地、垂死的生物。
秦洛心中一動。這對應的是“衰微”狀態?但爲什麼會出現在“狂亂”的九宮格中?
他忽然明白了。長期狂亂會消耗大量能量,導致局部區域能量衰竭。這個翠綠色凹孔,可能是一個“補給點”——在平定狂亂的同時,需要給衰竭區域補充能量。
但怎麼補充?他沒有額外的能量源。
除非……用地乳。
秦洛從口袋裏取出那顆乳白石珠。石珠在幽光中溫潤如初。
他猶豫了一秒。地乳很珍貴,用在這裏值不值得?但如果不補充,這個衰竭點可能成爲整個系統的薄弱環節,導致後續步驟失敗。
他決定用。
秦洛將石珠放在翠綠色凹孔上方。石珠沒有直接落入凹孔,而是懸浮在孔口上方約一厘米處,開始旋轉。
旋轉帶動石珠內部的光暈流轉,一縷縷乳白色的、凝實的能量流從石珠中析出,像細絲般注入凹孔。
凹孔內的翠綠色光暈開始增強,從虛弱變得充盈,從黯淡變得明亮。
但同時,秦洛注意到,石珠本身的光芒在減弱。不是大幅度減弱,但確實消耗了。
這就是代價。
三十秒後,翠綠色光暈穩定。石珠停止旋轉,落回秦洛掌心。光芒黯淡了約三分之一,內部的光暈旋轉速度也變慢了。
秦洛收起石珠,將手指按在最後一個凹孔上。
這次的信息流不再是混亂或極端,而是一種平和的、被“滋養”後的滿足感。節奏引導幾乎毫不費力,翠綠色的光很快穩定。
第六個,完成。
就在最後一個凹孔激活的瞬間,九宮格銅板整體震動了一下。
六個被激活的凹孔,光芒開始流動——沿着九宮格的線條,形成了一張光的網絡。光芒沿着固定的路徑傳播:從中→左上→右下→右→左下→上,完成一個循環,然後再次循環。
每循環一次,光芒就更亮一分,而銅板上原本雜亂的能量場,逐漸被這張光網絡“規整”。
秦洛舉起探針。
狂亂接口的讀數開始下降:+3.1 G→+2.7 G→+2.3 G……
頻譜圖上,那些雜亂的尖峰開始合並、收斂,最終形成三個清晰的主峰:112Hz,147Hz,189Hz。相位也變得規整——三個頻率的波動呈現出和諧的、互不幹擾的關系。
同時,機械的第二層轉盤,發出清脆的、像齒輪咬合的聲音。
它解鎖了。
轉盤緩緩轉動,露出了背面刻着的圖案——這次是更精細的能量流向圖,標注着山脈、河流、以及用抽象符號標記的“能量匯聚點”和“分流點”。
北鬥發出一聲歡快的吠叫。牧羊犬繞着九宮格轉圈,尾巴高高翹起,前肢的晶體鱗片閃爍着與九宮格光芒同步的彩光。
秦洛長出一口氣,感覺精神極度疲憊。連續引導六個凹孔,消耗的不只是體力,更是高度專注的心神。
但他還不能休息。
牆壁上,“辨其氣,鎮其煞,溯其源”的銘文,第二句“鎮其煞”正在發光——前兩個字“鎮其”已經亮起,第三個“煞”字還是暗的。
九宮格只解開了“狂亂”的部分。按照診斷,還有“衰微”需要處理。
而衰微的接口,是北側那個十二分支的雪花形插槽。
秦洛轉頭看向北牆。
那裏,雪花插槽在幽光中沉默着,像一個等待鑰匙的、過於復雜的鎖。
鑰匙,無疑是“地乳”。但他只剩三分之二顆地乳石珠了。
夠嗎?
他不知道。
但時間不容他猶豫。殿堂內的能量場雖然暫時穩定,但整個系統的淤塞才疏通了第一步,狂亂才平定了一半。如果不盡快處理衰微,系統可能再次失衡。
他走向北牆。
身後,北鬥跟了上來。
牧羊犬的眼睛裏,藍光堅定。
仿佛在說:繼續。
我們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