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天妖帝……墨岩。”
低沉沙啞的嗓音在灼熱腥風中緩緩蕩開,帶着一種沉澱了漫長歲月的古老韻律與不容置疑的威嚴。凌塵的目光越過那猙獰的獸首,落在其額心一枚若隱若現、形似燃燒山巒的暗金色妖紋上,一個塵封於記憶深處的名號浮現心頭。
墨岩。南離妖域近千年來最爲桀驁難馴、也最爲強大的新生代妖帝之一。傳聞其本體乃遠古熔岩巨獸異種,出生時便引動萬裏地火,性情暴烈,戰力滔天,曾因不滿妖族長老會的某些決議,一怒之下焚燒了三座妖城,因此得“焚天”之名。後雖被更古老的妖聖鎮壓,勒令其於領地內靜思,但其凶名早已傳遍三界。只是,此地距離南離妖域何止百萬裏,這位凶名赫赫的妖帝,怎會出現在東華神洲與人族地域交界的荒蕪群山之中?而且似乎……狀態有異?
凌塵心念電轉,面上卻不露分毫,只是將蘇澈更嚴實地擋在身後,直面那如同兩輪小型烈日般的赤紅獸瞳。盡管此刻自身狀態糟糕至極,靈力枯竭,道基瀕危,但他挺直的脊背和眼神中那份屬於“萬劍之尊”的沉澱與平靜,卻並未因對方的滔天凶威而有絲毫彎曲或動搖。
“誤入此地,只爲暫避,無意驚擾帝君沉眠。” 凌塵開口,聲音依舊嘶啞,卻平穩如古井無波,“即刻便走。”
“走?” 墨岩巨大的頭顱微微偏了偏,赤瞳中閃過一絲殘忍的戲謔,喉嚨裏發出轟隆的低笑,“驚醒了本帝,擾了本帝的清夢,一句‘誤入’、‘便走’,就想揭過?人族,你還是第一個敢在本帝面前如此‘輕描淡寫’的。”
它那燃燒着暗焰的長尾不耐煩地掃過地面,留下一道焦黑的溝壑,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讓凌塵身後的蘇澈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小臉被烤得通紅。
凌塵眉頭微蹙,腳下未動,體內僅存的那一成靈力悄然流轉,在身周布下一層極淡的無形屏障,隔絕了大部分熱浪。這個細微的動作,卻讓墨岩的赤瞳驟然一眯!
“咦?” 巨獸鼻翼聳動,灼熱的氣流如同小型風暴,“你這劍意……有點意思。虛弱的像隨時要斷氣,但這味道……純粹得讓本帝討厭。” 它似乎對凌塵身上那屬於至高劍道、卻又因道基裂痕而變得復雜晦澀的氣息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更準確地說,是一種源自本能的排斥與警惕。“還有你身後那個小不點……”
墨岩的目光越過凌塵的肩膀,落在緊緊抓着他衣角、嚇得渾身發抖卻強忍着沒哭出來的蘇澈身上。當它的目光觸及蘇澈左肩時(盡管隔着衣物),那赤紅的獸瞳猛地收縮了一下!
“這味道……更奇怪!” 墨岩的聲音陡然變得尖銳而充滿審視,“純淨得詭異……香甜得讓人作嘔!像是……像是那些該死的‘昊天’造物的氣息!”
昊天!它提到了昊天!
凌塵心中劇震,但面色絲毫不變。果然!這位妖帝與天道,或者說與“昊天”之間,必有齟齬!這或許是絕境中的一線轉機,也可能是更快的催命符。
“帝君此言何意?” 凌塵語氣平淡,仿佛只是在詢問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此子乃我徒兒,不過一普通凡人孩童。”
“普通凡人?” 墨岩發出一聲嗤笑,震得四周山石簌簌滾落,“能讓你這樣一個……嗯,雖然現在像個破布口袋,但底子恐怕嚇死人的劍修,如此拼死護着,狼狽逃竄到此地的‘普通凡人’?當本帝是那些沒開智的蠢獸嗎?!”
它猛地踏前一步,大地轟鳴,灼熱的氣息形成實質的威壓,如同山嶽般向凌塵碾壓而來!“說!你們是誰?爲何被‘昊天’的走狗追殺?身上爲何有如此令本帝厭惡又……熟悉的氣息?”
最後“熟悉”二字,墨岩說得有些遲疑,赤瞳中閃過一絲極難察覺的困惑與痛楚,但很快被暴戾取代。
恐怖的妖帝威壓絕非之前元嬰修士可比。凌塵本就虛弱,此刻如同狂風暴雨中的一葉扁舟,靈力屏障劇烈波動,幾欲破碎。他喉頭一甜,強行將涌上的鮮血咽下,腳下如同生根,紋絲不動,只是臉色更加蒼白了幾分。身後的蘇澈更是感覺呼吸困難,仿佛被扔進了熔爐,小臉由紅轉白,眼神開始渙散。
不能硬抗!
凌塵眼中寒光一閃,不再猶豫。他猛地咬破舌尖,一縷蘊藏着其本尊至高劍道真意、且夾雜着道基裂痕特殊波動的精血,混合着最後一股靈力,被他以秘法逼出,化作一道無形無質、卻直指神魂與法則層面的“劍訊”,不是攻擊,而是——信息投射!
這道“劍訊”精準地穿越墨岩的威壓領域,瞬間沒入其巨大的頭顱!
墨岩龐大的身軀猛然一僵!
赤紅的獸瞳中,倒映出的不再是眼前蒼白虛弱的劍修和孩童,而是無數破碎、跳躍、卻蘊含着驚天信息的畫面與意念碎片:
——九天之上,冰冷無情的“誅澈祭劍”法則大字!
——“洗心劍”不受控制的飢渴殺意與指向!
——柳葉巷舊屋中無聲的觀察與掙扎!
——亂葬崗地底古老怨念的共鳴與妖魂的咆哮!
——天命閣修士的追殺與“昊天鏡”的金光!
——最後,是凌塵攜蘇澈血遁時,回首一瞥中,那對蒼穹深處、冰冷規則的無盡怒意與逆意!
這些畫面與意念,尤其是最後那份強烈到幾乎凝成實質的“逆天”意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墨岩的神魂深處!
“吼——!!!”
墨岩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但這咆哮中,憤怒依舊,卻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震驚與共鳴!它那龐大的身軀因劇烈的情緒波動而微微顫抖,周身的暗紅色火焰明滅不定,灼熱的威壓出現了瞬間的紊亂與收斂。
就是現在!
凌塵在“劍訊”發出的同時,已經用最後的氣力,將幾乎昏厥的蘇澈緊緊摟在懷中,同時腳下步伐玄奧一變,並非後退,反而向前——向着墨岩那因情緒波動而略微鬆懈的威壓領域邊緣,斜斜踏出三步!
這三步,看似簡單,卻暗合某種空間挪移的殘破之理,是他此刻狀態能施展的極限。身影如同水紋般模糊了一瞬,竟險之又險地從墨岩威壓最集中的正面,滑到了其側翼相對薄弱的位置!雖然未能脫離其掌控範圍,但壓力驟減。
墨岩猛地回過神,赤瞳死死鎖定凌塵,其中的暴戾並未完全消退,卻混雜了更多復雜難明的情緒。它死死盯着凌塵蒼白卻平靜的臉,又看看他懷中臉色慘白、氣息微弱的蘇澈,巨大的鼻孔噴出兩股灼熱的白氣。
“你……抗拒‘祂’?” 墨岩的聲音低沉下來,不再如悶雷咆哮,卻帶着一種沉重的、仿佛金屬摩擦般的質感,“以身爲棋,攜‘鑰’叛逃?”
“鑰?” 凌塵敏銳地捕捉到這個字眼,心中一動,但面上不顯,只是淡淡道:“凌某不知帝君所指何‘鑰’。只知天道不仁,視衆生爲芻狗。凌某不願做那劊子手,更不願這孩子淪爲祭品。僅此而已。”
“祭品……祭品……” 墨岩低聲重復着這個詞,赤瞳中的火焰瘋狂跳動,仿佛勾起了某種極其不悅甚至痛苦的回憶。它那布滿鱗片的巨大頭顱緩緩低下,湊近凌塵,灼熱腥臭的呼吸幾乎噴到凌塵臉上。“你說……天道不仁?”
它的聲音裏,第一次沒有了戲謔和純粹的殺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實質的、積鬱了無數歲月的恨意!
“那些冰冷的、貪婪的、竊取一切的鎖鏈……你也感覺到了,對不對?” 墨岩赤瞳緊緊盯着凌塵,仿佛要透過他的眼睛,看穿他道基深處的那道裂痕,“你那身破爛劍基裏……有被‘祂’擺弄、然後又被拋棄的臭味!還有不甘心腐爛的味道!”
凌塵沉默。墨岩的感知敏銳得可怕,竟能隱約察覺他道基狀態與天道之間的詭異聯系。這妖帝,對“昊天”或者說“天道枷鎖”的了解,恐怕遠超他的預期。
見凌塵沉默,墨岩似乎將其當成了默認。它猛地直起身,仰天發出一聲長嘯,嘯聲中充滿了無盡的憤懣與蒼涼,震得群山回響,夜鳥驚飛。
嘯聲良久方歇。墨岩再次低頭看向凌塵和蘇澈時,眼中的暴戾與殺意已經消退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審視與……權衡。
“本帝討厭人族,更討厭身上有‘祂’味道的東西。” 墨岩緩緩道,聲音恢復了之前的低沉威嚴,“但本帝更討厭‘祂’,以及‘祂’養的那些忠犬。”
它巨大的尾巴煩躁地掃動着,暗焰灼燒空氣。“你們被忠犬追殺,驚擾本帝,按律當吞。但你們反抗‘祂’……有點意思。” 它赤瞳眯起,打量着凌塵,“雖然你現在弱得像只蟲子,但剛才那道‘意’……不是蟲子能有的。這小子……” 它目光又掃過蘇澈,“‘鑰匙’也好,‘祭品’也罷,能讓‘祂’如此興師動衆,必不簡單。”
凌塵心中微鬆,知道最危險的關頭或許已經過去。但他不敢有絲毫鬆懈,只是靜靜地看着墨岩,等待其下文。
“本帝給你一個選擇,人族。” 墨岩最終說道,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霸道,“一,本帝現在就把你們倆連同那點可笑的叛逆心思,一起燒成灰燼,清淨。”
“二,” 它頓了頓,赤瞳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留在本帝領地。本帝可暫時庇護你們,隔絕那些忠犬的鼻子。但作爲交換……”
它巨大的爪子指向凌塵:“你要告訴本帝,你所知道的一切關於‘祂’、關於這‘鑰匙’的事。還有,等你稍微不那麼像塊破布的時候,陪本帝……打一場!讓本帝看看,你那讓本帝都感到‘討厭’的劍,究竟還剩下幾分斤兩!”
它又指向蘇澈,語氣變得有些古怪:“至於這小東西……本帝領地深處,有一處‘冷焰泉眼’,或許能暫時平息他體內那讓人不安的‘香味’外溢,也能洗掉點你們身上那些忠犬留下的臭味。不過,能否承受得住,看他的造化。”
庇護?交易?戰鬥的約定?還有能爲蘇澈暫時遮掩氣息的“冷焰泉眼”?
凌塵迅速權衡。留下,意味着置身於一位脾性莫測、凶名在外的妖帝掌控之下,風險未知。但離開,以他們目前的狀態,不出百裏,必被天命閣或天罰追上,十死無生。墨岩對“昊天”的仇恨似乎極爲真切,這或許是短期內唯一的生路。至於戰鬥約定……若真能恢復些許實力,與一位妖帝交鋒,或許也是印證己道、探查對方虛實的機會。
“冷焰泉眼”更是意外之喜。若能暫時壓制或改變蘇澈“道種”氣息的外泄,無疑是雪中送炭。
“可以。” 凌塵幾乎沒有猶豫,沉聲應道,“但凌某需確保徒兒安全。帝君領地,需守諾。”
“哼!” 墨岩不屑地冷哼一聲,“本帝一言,重於山嶽。豈會誆騙你這螻蟻般的人族?不過,你若恢復後膽怯,或有所隱瞞……” 它赤瞳中凶光一閃,“後果自負!”
說完,它不再多言,轉身,邁開沉重的步伐,朝着群山更深處走去。“跟緊。掉隊了,被領地裏的其他小家夥當成點心,本帝可不管。”
凌塵深吸一口氣,壓下身體的虛弱與不適,抱起依舊昏昏沉沉的蘇澈,緊隨其後。
夜色中,龐大的暗紅獸影與渺小的人影,一前一後,消失在山巒的陰影裏。
焚天妖帝的領地,危機與機遇並存的暫時避風港,就在前方。
而凌塵不知道的是,在他們身後遙遠的夜空,幾道晦澀難明的流光悄然劃過,如同搜尋獵物的夜梟,在失去目標蹤跡的區域反復盤旋,最終不甘地轉向了亂葬崗方向。
更遙遠的九天之上,那片深紫色的雷雲並未完全散去,而是緩緩收縮、凝聚,化作一枚冰冷的、仿佛眼睛般的符文印記,隱入虛空,只留下一絲若有若無、卻更加持久的鎖定之意,如同懸於命運之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並未真正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