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圜丘的第五天,他們遇到了廢車鎮。
不是真的鎮子——沒有圍牆,沒有房屋,沒有煙囪裏升起的炊煙。只是在一片幹涸的鹽鹼窪地裏,散落着上百輛鏽蝕的汽車殘骸,像巨獸的骸骨被隨意丟棄在灰白色的鹽殼上。車輛年代各異:有末世前流行的流線型電動轎車,有粗笨的老式柴油卡車,甚至有幾輛軍用裝甲車,但無一例外都只剩下空殼。車窗全碎,輪胎幹癟或消失,引擎蓋被撬開,內飾被撕扯一空,只留下鏽跡斑斑的金屬骨架。
秦洛在窪地邊緣的土坡上停下,舉起望遠鏡觀察。
午後陽光毒辣,鹽殼反射着刺眼的白光。熱浪讓遠處的景物扭曲變形。沒有活物——至少肉眼看不見。但探針的讀數顯示這裏有微弱的能量波動:+0.9 G,比背景值略高,且頻譜圖上有規律的、頻率約2Hz的脈動,像是某種設備在待機狀態。
“拾荒客說的交易點。”秦洛低聲自語。
北鬥蹲在他身邊,牧羊犬的鼻子抽動,耳朵微微轉動。它顯然也感知到了什麼,但反應不是警惕,而是……困惑?好奇?
秦洛決定靠近看看,但保持戒備。他將改造弩從肩上取下,握在手中,箭已上弦。
他們沿着土坡向下,踏入鹽鹼窪地。
踩上鹽殼的瞬間,腳下發出細碎的碎裂聲,像踩在酥脆的薄冰上。鹽殼厚度不一,有些地方堅硬如水泥,有些地方一踩就陷下去,露出下面黑色的、粘稠的淤泥。空氣中彌漫着濃烈的鹹腥味和鐵鏽味,混合着某種化學品的刺鼻氣息——可能是電池酸液,或者是某種燃料殘留。
走近第一輛汽車殘骸時,秦洛看到了更多的細節。
這曾經是一輛七座家庭SUV。車漆已經完全剝落,露出鏽紅的底色。車窗玻璃散落在周圍,碎片在鹽殼上像鑽石般閃爍。車門敞開,內部座椅的海綿被扯出來,散落一地,已經風化得像幹涸的珊瑚。儀表盤被整個撬走,留下一個黑洞。但引起秦洛注意的是方向盤——它還在,但上面綁着一塊布條,布條已經褪色,但還能辨認出是某種旗幟的碎片:藍底,白色的UN字母。
聯合國車輛。末世初期救援車隊的一部分?
秦洛繼續向前。下一輛是軍用卡車,車身上有模糊的迷彩塗裝,車門上噴着“7th ENG BN”的字樣。車廂裏空蕩蕩,但車底有東西——秦洛蹲下身,用地質錘撥開車底堆積的鹽粒和塵土,露出一個生鏽的鐵箱。
箱子沒有鎖,但卡死了。他用錘尖撬開。
裏面是一些文件和工具:幾本防水日志,字跡已經模糊;一套扳手,鏽蝕嚴重;還有一個金屬盒子,打開後是一排注射器,裏面的藥液早已幹涸凝固,但標籤還依稀可辨——“抗輻射血清,標準劑量,有效期至2037年8月”。
2037年。末世開始的那一年。
秦洛放下盒子,繼續前進。
越往窪地中心走,車輛的密度越高,殘骸也越新——或者說,損壞得更“有組織”。有些車被堆疊起來,形成簡陋的掩體;有些被拆解,零件整齊地碼放在旁邊;還有些被改裝,車頂焊接着太陽能板(雖然已經破碎),或者車廂被改造成儲藏室。
這裏顯然長期有人活動。但此刻,空無一人。
秦洛在一個由三輛巴士圍成的半圓形“廣場”中央停下。這裏的地面被清理過,鹽殼被打磨平整,中央有一個用石塊壘成的火塘,灰燼還是溼的——最近下過雨,但灰燼沒有完全被沖散,說明最多三天前還有人在這裏生火。
火塘旁散落着一些物品:一個破損的塑料水杯,半包受潮的餅幹(包裝紙上印着“復興會配給”字樣),幾枚用獸骨磨成的骰子,還有……一張紙。
不是普通的紙,而是工程繪圖紙,質地堅韌,防水。紙張半埋在鹽粒中,秦洛用地質錘尖挑起。
紙上畫着簡圖。鉛筆線條,有些模糊,但能看清內容:一個圓形區域(標着“廢車鎮”),周圍幾條輻射狀的線(可能代表道路或行進路線),線上標注着距離和方向。其中一個方向——西北偏北——畫着一個星形標記,旁邊手寫注釋:“龍門?能量異常,復興會勘探隊已前往,建議避開。”
秦洛的心跳加快了。
復興會已經盯上龍門了。而且可能已經派出隊伍。
他收起圖紙,繼續搜索。在火塘另一側,他找到了更多證據:幾個空罐頭盒(復興會標準軍用口糧包裝),一枚黃銅彈殼(口徑7.62mm,末世前北約制式),還有一小截斷裂的皮帶扣,扣子上有徽記——兩個交錯的齒輪,中間一顆星。
復興會的標志。他在拾荒客的描述裏聽說過。
看來這裏不僅是拾荒客的交易點,也是復興會巡邏隊或勘探隊的臨時休整地。而最近,至少有一支隊伍從這裏出發,前往龍門。
必須加快速度了。
秦洛正準備離開,北鬥突然發出一聲急促的低吠。
牧羊犬沒有看向某個方向,而是仰頭望天,耳朵完全豎起,像在接收某種聽不見的信號。
秦洛立刻舉起探針。
讀數開始變化:+0.9 G→+1.2 G→+1.5 G……緩慢但持續地上升。頻譜圖上,那個2Hz的脈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新的頻率成分——37Hz,穩定,規律,而且……在調制。
不是自然現象。是人爲編碼的信號。
秦洛迅速調整探針,開啓信號解碼功能——這是他在圜丘時基於蘇瑾筆記開發的功能,能識別簡單的脈沖編碼。原理很簡單:將磁場強度變化轉換成點和劃,類似摩爾斯電碼。
探針的屏幕開始顯示字符。
起初是亂碼,然後逐漸穩定:
…—…———…—…
SOS。
國際求救信號。但爲什麼用地脈能量脈沖發送?而且頻率在37Hz——這是人類聽覺範圍的下限,幾乎聽不見,只有精密儀器或……像北鬥這樣對能量敏感的變異生物能感知。
信號繼續:
————•————
MOM。
媽媽?不,可能是“Message of Mayday”(求救信息)的縮寫?還是別的?
接下來是一串更復雜的脈沖。秦洛快速記錄,在木板上刻下點和劃的組合。解碼後得到:
DANGER AVOID 37.821 N 112.634 E
坐標。秦洛迅速心算換算——末世後很多地圖系統崩潰,但基本的地理坐標系還在。這個坐標大約在……西北方向,距離這裏八十到一百公裏,已經深入山區。
龍門的方向。
信號在重復:SOS,MOM,坐標,然後又是SOS。
循環發送。是誰在發送?復興會的人?還是其他人?爲什麼用地脈脈沖?常規的無線電信號無法在蝕骨風頻發的區域穩定傳播,但地脈能量場相對穩定,如果調制得當,可以作爲一種應急通信手段。
但這也意味着,發送者掌握着地脈能量調制的技術。不是普通幸存者能有的能力。
秦洛看了一眼北鬥。牧羊犬依然仰着頭,但眼睛閉上了,像是在專注地“傾聽”那個信號。它的晶體鱗片以37Hz的頻率同步閃爍——不是模仿,而是共鳴。
“你能理解這個信號嗎?”秦洛問。
北鬥睜開眼睛,看向他,然後做了一個讓秦洛驚訝的動作:它走到火塘旁,用前爪在鹽殼上劃出痕跡。
不是隨意的劃動,而是有規律的線條:一個圓,然後三條輻射線,再然後是一個箭頭指向西北方向。
簡化的地脈圖?圓是節點,輻射線是脈絡,箭頭是方向?
北鬥看着秦洛,發出肯定的低鳴。
“你是說,這個信號是從一個地脈節點發出的?而且指向龍門?”
北鬥點頭。
秦洛快速思考。發送者在某個節點(很可能是龍門或附近的次級節點)發出求救信號,警告危險,並提供坐標。但“危險”是指什麼?龍門本身的危險?還是復興會?或者其他?
而“MOM”……他突然想到一個可能性:不是“媽媽”,而是“Message of Mortality”(死亡訊息)?或者“Mission Objective Missing”(任務目標丟失)?
又或者,是某個組織或項目的代號?
秦洛想起隱山寺地脈圖邊緣的“S.J.”。蘇瑾的名字縮寫。那麼“MOM”會不會也是某個人的代號?或者……“Mother of Machinery”(機械之母)?復興會內部有類似稱謂的高級技術人員?
信息太少,無法確定。
但有一點是明確的:他必須去那個坐標看看。
不僅因爲信號指向龍門方向,更因爲——如果發送者是幸存者,且掌握地脈通信技術,那麼可能是重要的盟友或信息源。如果是復興會的人,那麼可以了解他們的動向和意圖。如果是陷阱……那也需要確認。
秦洛看了一眼天色。下午三點,還有足夠的時間趕路。但今天不可能抵達坐標點——八十公裏,至少需要兩天,而且是在地形順利的情況下。
他決定先離開廢車鎮,向坐標方向行進,今晚在途中露營,明天繼續。
北鬥同意。牧羊犬似乎對那個信號很在意,甚至有些……急切?
他們離開窪地,重新走上荒原。地形從鹽鹼地逐漸過渡爲幹燥的草原,草葉枯黃,稀疏,很多已經晶化,像插在地上的細碎玻璃。遠處,山脈的輪廓越來越清晰——那是前往龍門必須穿越的第一道屏障。
途中,秦洛一邊走,一邊持續監聽那個信號。
信號很穩定,每五分鍾重復一次:SOS,MOM,坐標。沒有變化,沒有強弱波動,像是自動發射機在循環播放。
但三個小時後,變化出現了。
在又一次信號循環的中間,突然插入了一段急促的、不規則的脈沖。秦洛解碼:
…•—•—••—•—••••••
HEL P。
拼寫錯誤?還是故意的?緊接着:
THEY RE HERE
他們在這裏。
然後信號中斷。
不是逐漸減弱,而是突然切斷,像被拔掉了電源。
秦洛和北鬥同時停下腳步。
北鬥的背毛微微炸起,喉嚨裏發出警惕的低吼。牧羊犬轉向坐標方向,眼睛裏的藍光變得銳利。
秦洛看了一眼探針。37Hz的信號消失了,頻譜圖恢復平靜。但背景讀數在緩慢上升:+1.2 G→+1.4 G→+1.6 G……
那個方向,能量場在增強。而且可能有事情正在發生。
“加速前進。”秦洛說。
他們開始小跑。秦洛的背包沉重,但長期野外生存練就的耐力讓他能維持穩定的節奏。北鬥跑在前面,牧羊犬的速度更快,但會不時停下等他。
地形開始起伏,從平原進入丘陵地帶。枯黃的草原逐漸被低矮的灌木取代,灌木叢中偶爾能看到晶化的跡象——葉片邊緣覆着細密的透明晶體,像結了一層霜。
太陽西斜,影子拉長。秦洛估算了距離:今天已經走了大約二十公裏,距離坐標點還有六十公裏。如果連夜趕路,也許能在明天中午前抵達,但夜間行進風險太高——晶化獸多在夜間活躍,而且能見度差,容易迷路或遭遇意外。
他決定在日落前找一個安全的露營點。
又前進了一個小時,他們抵達一片相對隱蔽的山坳。山坳裏有一小片沒有被晶化的正常樹林——鬆樹和橡樹混生,地面鋪着厚厚的落葉,踩上去柔軟。最重要的是,這裏有一處泉水:從岩石縫隙中滲出,形成一個小水潭,水質清澈,探針檢測沒有污染。
秦洛放下背包,開始扎營。他沒有生火——火光和煙霧可能暴露位置。只鋪開睡袋,和北鬥分食了一些幹糧和熏肉。
夜幕降臨,氣溫驟降。秦洛穿上所有衣物,還是感到寒冷。北鬥緊貼着他臥下,牧羊犬的體溫比人類高,像個活的熱水袋。
沒有月亮,星辰格外清晰。銀河像一道乳白色的傷疤橫跨天際,北鬥七星在北方天空閃耀。
秦洛望着星空,思緒飄遠。
信號發送者是誰?他們遇到了什麼危險?“他們”是指復興會,還是其他威脅?信號爲什麼突然中斷?是被迫停止,還是設備損壞?發送者還活着嗎?
問題一個接一個,沒有答案。
他想起父親曾經說過的話:“在野外,最重要的不是你知道什麼,而是你意識到自己不知道什麼。然後,小心地去尋找答案。”
小心。是的,必須小心。
秦洛閉上眼睛,準備休息。
但就在這時,北鬥突然抬起頭,發出一聲極低的、幾乎聽不見的嗚咽。
不是警告,而是……感應?
秦洛也感覺到了——不是通過聽覺或視覺,而是皮膚上的細微刺痛感,像是靜電。他坐起身,舉起探針。
讀數在跳動:+1.8 G,+2.1 G,+1.9 G……不穩定。頻譜圖上,37Hz的信號又出現了,但極其微弱,而且斷斷續續。
有人在嚐試重新建立聯系。而且距離……更近了?
秦洛調整探針方向,尋找信號最強的方位。當他指向西北偏西時,讀數最高。
那個方向,距離這裏可能不到三十公裏。
信號內容變了:
•—•—•••—•••—•—•••
MAYBE。
也許。然後:
•••—•—••—••—•••——•
SOME ONE。
有人。
•••—•—••—••—•••——•—•—•—•—••••••—•—•
SOME ONE NEAR。
附近有人。
信號在詢問。發送者知道有人(很可能是秦洛的探針)在接收信號,所以在嚐試聯絡。
秦洛猶豫了。該回應嗎?如果回應,可能暴露自己的位置和存在。但如果不回應,可能錯過重要的信息或援助。
他看了一眼北鬥。牧羊犬正專注地盯着探針屏幕,晶體鱗片以與信號相同的斷斷續續的節奏閃爍,像是在分析、理解。
然後北鬥看向秦洛,眼神裏有明確的建議:回應。
秦洛深吸一口氣,開始操作探針。他切換到發送模式——這個功能他很少用,因爲消耗能量大,且可能引來不必要的注意。但現在是特殊情況。
他調制了一個簡單的回應:
•••———•••
SOS。同樣的求救信號,表示“我收到了,我也需要幫助”。
發送。
幾秒鍾後,回應來了:
•—••—•—•——•••
WHERE。
在哪裏。
秦洛遲疑了一下,然後發送了大致方位——用附近的顯著地標描述:“廢車鎮以北三十公裏,山區邊緣,有小片正常樹林和泉水。”
發送。
這次等待的時間更長。大約一分鍾後,信號恢復:
STAY PUT。WAIT。DAWN。
留在原地。等待。黎明。
然後信號徹底中斷,連背景的37Hz脈動都消失了。像是發送者關閉了設備,或者被迫中斷。
秦洛放下探針,心髒在胸腔裏沉重地跳動。
對方會來嗎?是友是敵?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小組?他們怎麼在夜間穿越危險的荒原?
問題很多。但至少,對方說“等待黎明”。意味着他們會在天亮後行動,也意味着他們有一定的把握安全抵達。
秦洛決定聽從建議。他重新躺下,但睡意全無。
北鬥緊貼着他,牧羊犬的眼睛在黑暗中像兩顆微縮的藍星,警惕地觀察着周圍的一切。
夜還很長。
而在西北方向的黑暗中,某個未知的地點,另一個人也放下了手中的儀器,望向秦洛所在的方位。
她的眼神在顯示屏的微光中,冷靜而銳利。
黎明,很快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