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片被掀開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
沈知微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呼吸卻已屏住。黑暗中,她能感覺到一縷細微的氣流從屋頂縫隙滲入,帶着冬夜的寒意。有眼睛在看她——這個認知讓她渾身緊繃如弓弦。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每一息都像一年那麼久。
她聽見極其輕微的摩擦聲,像什麼東西貼着瓦片移動。然後是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輕得幾乎以爲是錯覺。接着,瓦片被重新蓋上的聲音,腳步聲漸漸遠去,消失在屋頂另一端。
直到確認聲音完全消失,沈知微才緩緩呼出一口氣,手心已滿是冷汗。
她輕手輕腳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院子裏積着新雪,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屋頂上,靠近她房間的位置,確實有幾片瓦有被翻動過的痕跡,積雪比其他地方薄了些。
不是錯覺。真的有人。
她關上窗,背靠着牆壁沉思。是誰?王延年派來監視的?趙弘的人?還是……別的勢力?目的何在?若是要對她不利,方才爲何不動手?
這些問題在腦海中盤旋,直到天色微明。
晨光初現時,沈知微已收拾妥當。她沒有驚動隔壁的陳景然,獨自出了客棧。街道上已有早起的攤販在生火準備,蒸籠裏冒出白色的熱氣,油條在鍋裏滋滋作響。
她來到昨日老者給的那個地址附近——這是昨夜臨睡前做的決定。啞仆和老者已死,但那個小院或許還留有什麼線索。她需要確認,賬冊和書信殘頁是否還有別的副本,或者……是否還有別的知情者。
小院所在的巷子依舊安靜。積雪覆蓋了昨日的血跡,只留下一片平整的白。院門緊閉,門環上結了層薄冰。
沈知微左右看看,確認無人,這才上前敲門。三長兩短,停頓,再兩短三長——這是昨日啞仆用的暗號。
門內毫無動靜。她又敲了一遍,依然如此。
她試着推門,門從裏面閂着。繞到後巷,後門也緊閉着。院牆不高,她踮腳望去,院內空無一人,只有那口井和一堆柴,在雪中靜默。
正猶豫是否要翻牆進去,巷口忽然傳來腳步聲。她迅速退到牆角陰影裏。
來的是個挑着擔子的貨郎,嘴裏哼着小調,從巷子這頭走到那頭,消失在另一端的街市喧囂中。
沈知微鬆了口氣,目光重新落回院牆。就在這時,她瞥見牆根處,積雪下有塊磚微微凸起,顏色也比周圍的磚新些。她蹲下身,拂開積雪,發現那塊磚是鬆動的。
撬開磚,裏面是個小小的凹槽,放着一個油紙包。
她的心跳加速,取出油紙包,迅速將磚復原。紙包不大,入手卻沉。她藏進袖中,快步離開巷子。
回到客棧房間,閂上門,她才敢打開油紙包。裏面是一本更薄的冊子,封面上寫着“漕運紀要”四字,字跡與父親手札相同。翻開,裏面記錄的卻是另一套賬目——不是河工銀兩,而是近年來通過漕運走私的貨物清單:茶葉、絲綢、鹽,甚至……鐵器。
每一條都注明時間、數量、經手人代號,以及最終流向。沈知微一頁頁翻看,手指漸漸冰冷。這些走私的規模之大,遠超想象。而經手人的代號,有幾個與父親賬冊上重合。
其中最觸目驚心的一條,記錄着明德二十一年春,一批“黑貨”(鐵器代號)從南邊運抵通州,經“柳三”的船行轉運,最終送入“黑石”。備注寫着:“計三千斤,可制甲百副、矛五百。”
私運鐵器,是死罪。而三千斤,足以裝備一支小隊。
她想起地圖上標注的黑石山——劉昶的別業。一個工部侍郎,在隱秘的別院裏藏匿鐵器,意欲何爲?
冊子最後一頁,夾着一張小小的紙條,上面只有一行字:
“若見此冊,速毀。敵已近。”
字跡潦草,墨水暈開,像是在倉促間寫成。看墨色,應是近日所書。是老者留下的?還是啞仆?
沈知微將冊子與賬冊、書信殘頁放在一起,盯着這三樣東西。父親當年查到的,遠比她想象的更多、更深。他不僅查清了河工銀兩的貪墨,還摸到了走私網絡,甚至可能觸及了更危險的秘密——所以才會被滅口。
而現在,這些秘密落在了她手裏。
窗外傳來陳景然的敲門聲:“沈兄,起身否?該用早飯了。”
沈知微迅速將東西藏回書箱夾層,整理好表情,開門:“起了。”
早飯時,王允興奮地宣布:“諸位,我打聽到了,今科會試的考官名單已定!主考官是王侍郎和翰林院周學士,同考官有八位,包括國子監劉博士。三日後張榜公布。”
李昀問:“試題方向可有風聲?”
“聽說策論必考漕運。”王允壓低聲音,“我叔父在戶部任職,說朝廷近日爲漕運之事吵得不可開交。南北糧價差了三成,再這樣下去,京中恐生亂。”
陳景然皺眉:“這般嚴重?”
“可不是。所以今科策論,必與此相關。誰能提出可行之策,誰就有望高中。”
衆人議論紛紛。沈知微默默聽着,心思卻在那本新得的冊子上。私運鐵器,與漕運不暢,是否有關聯?若有人故意制造漕運混亂,以便走私貨物……
這個念頭讓她不寒而栗。
飯後,她借口要去書局,獨自出門。目的地是東市的漱玉齋——蕭珩昨日提到的新書,或許是個幌子,但她需要見他一面。有些事,她需要確認。
漱玉齋位於東市一條僻靜的街上,門面古樸,招牌上的字跡與玉牌上相同。推門進去,一股濃鬱的墨香撲面而來。鋪內陳設雅致,四面書架皆是上好的楠木,書冊擺放整齊,地面一塵不染。
櫃台後坐着個中年文士,正低頭寫字。聽見門響,抬頭看來:“公子是……”
沈知微遞上玉牌。
文士接過,仔細看了看,神色恭敬起來:“原來是貴客。請隨我來。”
他引着沈知微穿過前廳,來到後堂。後堂比前廳更寬敞,臨窗設着茶案,牆上掛着幾幅字畫。
“公子稍坐,主人片刻即到。”文士奉上茶,退了出去。
沈知微環顧四周。這裏不像書鋪,倒像某個文人雅士的書齋。茶案上擺着一局未下完的棋,黑白子交錯,形勢膠着。她不懂棋,但能看出白子處境艱難,被黑子團團圍住,只餘一角生機。
“這局棋,沈公子怎麼看?”
蕭珩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今日換了身墨青色長袍,外罩玄色大氅,發髻用一根烏木簪束起,更顯清貴。
沈知微起身:“學生不懂棋。”
“不必過謙。”蕭珩走到棋局前,拈起一枚白子,“棋如人生,有時看似絕境,卻暗藏生機。”他將白子落在棋盤一角,原本被圍困的白棋頓時連通一氣,反將黑棋截斷,“你看,活了。”
沈知微看着棋局,忽然明白了什麼。
蕭珩在借棋喻事。
“莊主今日邀學生來,不只是爲看棋吧?”
蕭珩示意她坐下,自己也落座:“自然。新書確有幾本,但更重要的,是想問沈公子一事。”他目光直視她,“昨夜,可還安好?”
沈知微心頭一震。他知道?昨夜屋頂的人,與他有關?
“學生……不明白莊主的意思。”
“不明白也好。”蕭珩爲她斟茶,“沈公子,有些話,蕭某本不該說。但看在你父親面上,還是要提醒一句——京城耳目衆多,你已被人盯上。”
“誰?”
“不止一方。”蕭珩端起茶盞,“王延年那邊,自不必說。他既試探了你,便不會輕易放手。趙弘是他的人,明爲拉攏,實爲監視。”他頓了頓,“此外,還有另一撥人,也在找你。”
“另一撥?”
“工部劉昶。”蕭珩放下茶盞,“你父親當年查河工案,觸動了太多人的利益。劉昶是其中之一。如今你以沈文柏之子的身份出現,他們自然會警惕。”
沈知微沉默片刻:“莊主爲何告訴我這些?”
“因爲,”蕭珩看着她,“你父親當年,曾於我有恩。”
這話來得突然。沈知微愣住:“家父與莊主……”
“多年前的事了。”蕭珩移開目光,望向窗外,“那時我還年少,遇險時得他相助。他未留姓名,我也是後來才查到。”他轉回頭,“所以那日在翠微山莊,並非偶遇。我是特意去確認,你是否真是沈文柏之子。”
沈知微握緊茶盞,茶水溫熱,卻暖不了她發涼的指尖。原來一切都有因果。蕭珩的接近、幫助、提醒,皆源於此。
“莊主……知道家父的事?”
“知道一些。”蕭珩緩緩道,“他當年查到的,遠不止河工銀兩。他摸到了一張網,一張牽扯朝堂上下、甚至邊關軍鎮的網。所以,他必須死。”
這話說得平靜,卻字字如刀。沈知微喉嚨發幹:“那張網……是什麼?”
“現在還不到說的時候。”蕭珩從袖中取出一枚印章,放在桌上——正是父親那枚青玉印,“這個,是在翠微山莊撿到的。收好,別再丟了。”
沈知微接過印章,觸手溫潤。失而復得,卻讓她更覺沉重。
“劉昶的人在找這枚印。”蕭珩道,“他們以爲,印章裏藏着什麼秘密。其實沒有。它只是一枚普通的私印。但有時,普通的東西,反而更能讓人相信。”
“相信什麼?”
“相信你手中,真有他們想要的東西。”蕭珩站起身,“沈公子,今科會試,是你唯一的機會。高中,入朝,才有資格查下去。但在此之前,你必須活着。”
他走到書櫃前,取出一本書遞給她:“這是前朝名臣關於漕運的奏議匯編,對你會試或有幫助。拿去吧。”
沈知微接過書,躬身:“多謝莊主。”
“不必。”蕭珩送她到門口,“記住,三日後放榜,考官名單公布後,各方動作會更頻繁。萬事小心。”
走出漱玉齋,沈知微抱着書,走在冬日的街道上。陽光刺眼,雪地反光,晃得她有些眩暈。
蕭珩的話在耳邊回響。父親當年查到的網,王延年,劉昶,走私鐵器,漕運混亂……這一切像散落的珠子,正在被一根無形的線串聯起來。
她需要理清頭緒。但在那之前,她需要先通過會試。
回到客棧,剛進房門,她便察覺不對——書箱被人動過。雖然對方很小心,將一切恢復原狀,但她夾在書頁裏做記號的一根頭發不見了。
有人趁她不在,進來搜查過。
沈知微站在原地,如墜冰窟。
窗外的陽光照進來,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牆壁上,微微顫動。
而在對面屋頂的陰影裏,一雙眼睛正透過窗縫,靜靜地注視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