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白幡鎮出來時,天色更沉了。
雪沒有停,落在人的睫毛上像細鹽,眨一下就化成冰水,刺得眼眶發酸。鎮民站在路邊,沒人再哭,他們只是盯着顧塵——那種盯法不像看人,更像看一塊即將被扔進火裏的污穢。
有人朝他啐了一口。
唾沫落在雪上,很快就被新雪蓋住,像世間所有惡意都可以被“清譽”掩埋得幹幹淨淨。
鎖仙鏈拴着他的手腕,鐵冷透骨。每走一步,鏈聲便在雪地裏拖出一條細長的痕,像一道被人刻意劃出來的罪狀。
阿良被執法堂弟子抬着,裹在粗麻毯裏。少年臉色慘白,嘴唇幹裂,偶爾抽搐一下,像在噩夢裏掙扎。他醒着的時候會哭,哭得嗓子啞了還要喊:“是你……是你給的藥……”
顧塵沒有回頭。
他知道那不是阿良的本意——陰煞腐魂,最陰毒的一點就在於它能把人的恐懼捏成一把刀,強塞進他嘴裏,讓他替別人開口。
可他還是開了口,聲音不高,卻穩:“方長老,他體內陰煞未盡,若不再施針,他撐不到宗門。”
方長老頭也不回:“撐不到就死。”
顧塵指尖一緊,雷傷處又隱隱作痛:“他死了,證詞也就死了。執法堂不是要‘真相’麼?”
方長老腳步一頓,回頭看他,眼神像生鐵:“你是在教我做事?”
顧塵抬眼與他對視:“弟子只是在救命。”
“救命?”方長老冷笑,“你若真會救命,白幡鎮就不會死那麼多人。”
這話像錘子砸下來。
秦照夜適時走到兩人中間,語氣溫和:“方師兄,師侄醫術確實不錯。讓他再施一次針也無妨,免得路上出事,反倒讓凡間流言更盛。”
方長老沉默片刻,冷聲道:“給你半炷香。”
顧塵沒有說謝。
他走到阿良身邊,屈指彈出三根銀針,針針落穴,穩準狠。針入肉時,阿良喉間發出一聲極輕的嗚咽,像疼,又像鬆了一口氣。
顧塵趁機把一粒護魂丹塞進阿良舌下,低聲道:“別說話。無論看見什麼,別說話。”
阿良眼睫顫着,像聽懂了,又像聽不懂。他眼底有一瞬清明,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不是你”,可那清明很快被黑霧吞沒,下一瞬又變成恐懼:“你騙我……你騙我……”
顧塵指尖微顫,壓住情緒,拔針起身。
就在他起身那刻,胸口那枚“護身符”又熱了一下。
不是暖,是陰冷的燙,像冰水裏燒起來的火,沿着心口往下蔓延,悄無聲息地纏住丹田。顧塵呼吸微滯,抬手隔着衣料按住符紙——符紋像活物一樣輕輕一跳,仿佛在吞食他的氣機。
他很清楚,這一路只要它在,他就永遠擺脫不了“魔”的影子。
可他更清楚,自己現在不能毀。
毀了,它就成了“你心虛”;不毀,它就成了“你身懷魔物”。
局,是死局。
隊伍繼續前行。
山路蜿蜒,風雪更急,走到傍晚時,天衍宗的山門終於出現在視野裏——那是一道高得讓凡人仰斷脖子的石門,門上刻着“天衍”二字,金光隱隱,像天道落筆。
門內燈火通明,門外風雪漫天。
一線之隔,像兩個世界。
可顧塵剛踏進山門,耳邊便先聽見了聲音——
“那就是掌門的徒弟?”
“鎖仙鏈都上了……果然有事!”
“聽說凡間死了幾十口,他給人發藥害死的!”
“雪照峰那種地方,誰知道養出來是什麼東西?”
議論像潮水涌來,淹沒耳朵。顧塵走在隊伍中間,鎖仙鏈拖着雪,像拖着一條將他釘死的尾巴。
更刺目的是——他看見宗門中央那座高台。
誅魔台。
台面泛着冷光,台邊立着一圈黑色鎮魂柱,像一排排沉默的墓碑。顧塵從小在宗門裏長大,知道那地方是給“魔”準備的:上台者,或死,或廢,或永世不得翻身。
他還沒走到大殿,便看見沈清霜。
她站在石階盡頭,白衣如雪,長發被風吹得微亂,眉眼卻冷得像結了冰。她的手按在劍柄上,指節發白,顯然來得很急。
她先看見鎖仙鏈,眼神瞬間沉到極致。
“放開他。”她開口,聲音不大,卻讓周圍議論瞬間低了一截。
方長老行禮:“掌門,凡間血案證詞確鑿,按宗規需押回審訊。”
“證詞?”沈清霜目光銳利,“凡人一言,你們便鎖我徒弟?”
秦照夜上前一步,語氣溫柔得像勸:“師姐莫怒。此案牽涉禁術,牽涉凡間數十條性命。若不按規矩來,執法堂也難向宗門交代。”
他頓了頓,又補了一刀:“更難向凡間交代。”
沈清霜的眼神在秦照夜臉上停了一瞬。
那一瞬很短,卻足夠顧塵看出她心裏翻涌——她不是完全不疑,她只是被“規矩”“清譽”“凡間交代”這些詞逼得不得不站在一個位置上。
沈清霜移開視線,終於看向顧塵。
她的眼底有一瞬極細的顫。
“顧塵。”她叫他名字,“你做了嗎?”
顧塵看着她。
這一刻,他忽然很想說一句:師尊,你信我嗎?
可他又忽然明白——在這座大殿前,在這麼多雙眼睛下,“信”是軟肋,是把柄,是會被抓住的刀柄。
他把那句話咽了回去,只平靜答:“沒有。”
沈清霜沉默。
沉默得像雪壓在枝頭,壓得人喘不過氣。
四周所有人都在等她一句話——護還是棄。
顧塵也在等。
他等的不是“護”,他等的是她能不能哪怕一次,把他當成“顧塵”而不是“掌門的徒弟”。
可沈清霜最終只冷聲道:“押回雪照峰。”
方長老一愣:“掌門,這是——”
“本座親自看管。”沈清霜目光如霜,“本座會查。”
秦照夜立刻柔聲接上:“師姐此舉也合規。只是……需加封靈禁,以示公正。”
封靈禁。
四周弟子一聽,紛紛點頭,像得到了他們想要的“公平”。
顧塵心口一沉。
封靈禁落下,他的修爲就像被釘進冰裏——查案、自證、反制,都會難上加難。可沈清霜沒有反駁,她只是抬眼看他,眼底有一絲幾乎看不見的歉意,然後輕輕點頭:
“可。”
那一刻,顧塵明明站在雪裏,卻像被人從胸口灌進了一桶冰水。
他忽然明白:她護他到這裏爲止。
再往前一步,就是她的掌門位,她的宗門大義,她的“清譽”。
而顧塵,是可以被犧牲的那一個。
鎖仙鏈被鬆開半寸,換成了更細更冷的封靈紋。
封靈紋貼上丹田的瞬間,顧塵體內真元驟然一滯,像江河被冰封,連呼吸都沉了幾分。
沈清霜轉身,走在前面。
顧塵跟着她,一步步走回雪照峰的路上。那路他走了十年,今日卻像走進一座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