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依安靜靜地聽着沈承言的話。
陽光從窗櫺透進來,照在桌上那些白瓷碟上,反射出細碎的光。
那些光裏,似乎都帶着血色。
“沈大人。”她忽然開口。
“嗯?”
“你說過,你姐姐是被拐賣的。”
沈承言的身體僵了一下。
“是。”
“多少年了?”
“十二年。”沈承言的聲音有些啞,“她叫沈雲舒,比我小三歲。失蹤那年,她八歲,我十歲。”
“一點線索都沒有?”
“有。”沈承言從懷裏摸出一塊小小的玉佩,遞給沐依安,“這是她失蹤時戴着的。三個月後,有人在揚州的一家當鋪裏發現了它。我父親立刻趕去,但掌櫃的說,玉佩是一個蒙面女子當的,換了二十兩銀子,就再沒出現過。”
沐依安接過玉佩。
玉佩是羊脂白的,雕着一朵小小的蓮花。
雕工很精致,但邊緣有些磨損,像是常年被人摩挲。
“蓮花……”她喃喃道。
沐依安想到,自己身上也有一朵蓮花。
“我母親名字裏有個‘蓮’字。”沈承言說,“這玉佩是她留給雲舒的。”
沐依安將玉佩還給他。
“沈大人,你覺得你姐姐的失蹤,和你父親的死,還有趙琨的案子,有關系嗎?”
沈承言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他說,“但我父親死前,曾經說過一句話。”
“什麼話?”
“雲舒的失蹤,不是意外。是有人要讓我閉嘴。”
沐依安的心髒猛地一縮。
“讓你父親閉嘴?”
“對。”沈承言點頭,“因爲他查到了不該查的東西。關於‘影子’,關於血繡,關於,宮裏。”
院子裏忽然起了一陣風。
吹得窗櫺咯咯作響。
像有人在輕輕叩門。
沐依安和沈承言同時看向窗戶。
窗外空無一人。
只有那棵老槐樹的影子,在地上輕輕搖晃。
“沈大人。”沐依安收回目光,聲音很輕,“你說趙琨死前,去過錦繡閣三次。”
“對。”
“第一次是什麼時候?”
“兩年前的三月初七。”沈承言說,“顧伯記得很清楚,因爲那天是花朝節。”
“第二次呢?”
“三月初九。”
“第三次?”
“三月十一。”沈承言頓了頓,“然後三月十二,他就死了。”
沐依安的手指在桌上輕輕敲着。
三月初七,初九,十一。
每隔一天去一次。
像是在等什麼東西。
或者等某個人。
“錦繡閣……”她喃喃道,“有沒有可能,那裏不僅是繡莊,還是某個傳遞消息的據點?”
沈承言的眼睛亮了亮。
“你是說……”
“趙琨去錦繡閣,可能不是爲了查繡品。”沐依安說,“他是去取消息。或者送消息。”
“用繡品傳遞消息?”
“對。”沐依安點頭,“血繡就是最好的證明。用血和藥寫的密信,只有用特定的方法才能顯現。而且繡品本身就可以作爲禮物或者貨物,輕易傳遞,不會引人懷疑。”
沈承言深吸一口氣。
“所以錦繡閣的掌櫃和繡娘突然消失,不是滅口,是撤退。因爲他們知道牡丹的死會引來調查,所以提前撤走了。”
“很有可能。”沐依安說。
兩人對視一眼。
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同樣的念頭。
錦繡閣。
是下一個突破口。
也是下一個險地。
“沐姑娘。”沈承言說,“我需要你幫我一個忙。”
“你說。”
“錦繡閣雖然人去樓空,但鋪子還在。”沈承言說,“我想讓你以繡坊掌櫃的身份,去‘盤’那間鋪子。”
“盤鋪子?”
“對。”沈承言點頭,“就說清風繡坊想擴張,看中了錦繡閣的鋪面。你去和房東談,借機進去查看。你是行家,一定能看出普通官差看不出的東西。”
沐依安想了想,點頭。
“可以。”
“但很危險。”沈承言看着她,“錦繡閣背後的人,很可能還在盯着那間鋪子。你去,就是把自己暴露在他們眼皮底下。”
沐依安笑了笑。
那笑意很淡,帶着一絲冷。
“沈大人,我從決定查父親死因的那天起,就沒想過安全兩個字。”
沈承言沉默。
他看着她,看着這個眉眼清冷、卻眼神堅定的女子。
忽然覺得,他們真的是一類人。
都是走在懸崖邊上的人。
都是把命系在真相上的人。
“好。”他說,“我安排人暗中保護你。”
“不用。”沐依安搖頭,“人多反而引人懷疑。我一個人去。”
“可是……”
“沈大人。”沐依安打斷他,“你覺得,我能在兩個殺手的圍攻下活下來,還怕一間空鋪子嗎?”
沈承言無話可說。
他只能點頭。
“那你自己小心。有任何不對,立刻撤。”
“知道。”
沐依安走到窗邊,看向外面。
天色已經近午。
陽光很亮,亮得有些刺眼。
但她知道,這光明的背後,是深不見底的黑暗。
“沈大人。”她忽然開口。
“嗯?”
“你相信這世上有公道嗎?”
沈承言愣了一下。
然後他笑了。
笑得很淡,帶着苦澀。
“我以前信。”他說,“但現在,我只信自己手裏的刀,和心裏的那團火。”
沐依安回頭看他。
陽光從她身後照進來,給她整個人鍍上了一層金色的輪廓。
但她站在光裏,影子卻很長。
很長,很長。
一直延伸到黑暗深處。
“我也一樣。”她說。
窗外,又傳來了鳥鳴聲。
這次不是淒厲的警告。
是尋常的麻雀,在枝頭嘰嘰喳喳。
但沐依安知道。
平靜,只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假象。
午後,沐依安換了一身素淨的衣裙,頭上只簪了一支銀簪,看起來就像個尋常的繡坊女掌櫃。
她按照沈承言給的地址,找到了錦繡閣。
鋪子坐落在城西最繁華的街上,門面很大,兩層小樓,雕花門窗,很是氣派。
但此刻,大門緊閉。
門楣上掛着“吉鋪招租”的木牌,字跡很新。
沐依安走上前,敲了敲門。
無人應答。
她又敲了敲。
還是沒人。
她退後兩步,抬頭看向二樓的窗戶。
窗戶關着,但有一扇的窗紙破了,露出黑洞洞的室內。
像一只瞎了的眼睛。
她繞到後巷,找到了後門。
後門也關着,但門栓很鬆,輕輕一推就開了。
沐依安閃身進去,反手關上門。
裏面是個小院,堆着些雜物。
晾衣繩上還掛着幾件沒來得及收的衣裳,在風裏輕輕飄蕩。
她穿過小院,推開一扇門,走進了鋪面。
裏面很暗。
貨架大半已空,但角落還堆着幾匹沒來得及搬走的素緞,地上散落着零碎絲線和剪刀針盒,凌亂不堪,顯然是倉促撤離。
空氣裏飄着淡淡的灰塵味,但地上並無積灰,這裏直到今早都還有人活動。
沐依安從懷裏摸出火折子,點亮。
微弱的光照亮了四周。
她看見櫃台後的賬本還攤開着,最新一頁的日期赫然是“昨日”,底下記着幾筆看似尋常的絲線采購,但數量龐大得不像尋常繡莊所用。
椅背上搭着一件繡娘的半成品比甲,針還別在上面。
她走到櫃台後,翻開賬本。
前面的記錄都很正常,進出貨、銀錢往來,筆筆清晰。
但翻到最近三個月,她發現了異常。
絲線的采購量,突然增加了三倍。
尤其是金線和銀線。
而且不是從官造的織造局進貨,都是從“西域胡商”手裏買的。
賬本邊緣,用極小的字記着幾個名字。
“阿史那”、“尉遲”、“康”。
都是西域常見的胡姓。
沐依安記下這些名字,繼續翻看。
在賬本的最後一頁,夾着一張小小的紙條。
紙條上只有一行字:
“三月初七,貨到。老地方。”
字跡很潦草,墨色很新。
三月初七。
正是趙琨第一次去錦繡閣的日子。
沐依安的心髒跳得快了起來。
她收起紙條,正要繼續查看,忽然聽見了腳步聲。
很輕。
從二樓傳來。
一步一步。
正在下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