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傍晚,酉時三刻。
沐依安換上了一身湖藍色的對襟襦裙,外罩月白色半臂,頭發梳成簡單的垂鬟髻,只簪了一支素銀步搖。
這是沈承言讓人送來的衣裳,料子是上好的杭綢,但樣式普通,不會引人注目。
她對着銅鏡看了看。
鏡子裏的人眉眼清冷,即便換了女裝,也掩不住那股子銳氣。
她用手指沾了點胭脂,在唇上輕輕一抹,又用黛粉描了描眉。
柔和了些。
但眼神還是太利。
她垂下眼簾,再抬起時,眼裏那點鋒芒已經斂去大半,只剩下尋常閨秀的溫順。
這是母親教她的。
“女子在這世道上活着,得有兩張臉。”母親曾說,“一張給人看,一張給自己看。”
門被敲響了。
三下,不輕不重。
“沐姑娘,準備好了嗎?”沈承言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好了。”
沐依安打開門。
沈承言站在門外,也換了一身常服。
靛青色的直裰,腰間束着革帶,佩着一塊青玉。
他平日穿官服時顯得沉穩持重,此刻換了便裝,倒多了幾分書卷氣。
“走吧。”他說,“馬車在外面。”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小院。
老張已經駕着馬車在巷口等候。
見他們出來,跳下車轅,掀開車簾。
沈承言先上車,伸手要扶沐依安。
沐依安頓了頓,還是把手遞了過去。
他的手很穩,掌心有薄繭,是常年握筆和握劍留下的。
溫度透過指尖傳過來,不冷不熱,恰到好處。
馬車裏很寬敞,鋪着軟墊,角落裏還擺着一個小香爐,燃着淡淡的檀香。
“緊張嗎?”沈承言問。
“不緊張。”沐依安說,“只是扮個女眷,又不是去殺人。”
沈承言笑了笑。
“胡市那地方,有時候比殺人還危險。”
“怎麼說?”
“那裏是應天城的陰影。”沈承言壓低聲音,“三教九流,胡漢混雜。有正經做生意的胡商,也有走私販私的亡命徒。官府管不了,也不想管。只要不鬧出大事,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沐依安靜靜聽着。
馬車穿過街巷,漸漸往城西去。
越往西,街景越雜亂。
鋪面越來越小,招牌上的字也越來越怪,漢字裏夾着胡文,有些根本看不懂。
空氣中彌漫着各種氣味。
香料、藥材、皮革、馬糞……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獨特的、濃烈的異域氣息。
“到了。”沈承言說。
馬車在一處巷口停下。
老張掀開車簾:“大人,前面車進不去了,得步行。”
沈承言先下車,回身扶沐依安。
巷子很窄,兩邊都是高牆,牆上開着一個個小門,門楣上掛着奇形怪狀的招牌。
燈籠的光昏黃渾濁,照得人影幢幢。
沐依安聞到一股熟悉的氣味。
是血竭。
混在香料裏,很淡,但逃不過她的鼻子。
“這邊。”沈承言引着她,走到一扇黑漆木門前。
門上沒有招牌,只掛着一盞羊皮燈籠,燈罩上畫着一只猙獰的獸頭,似狼非狼,似犬非犬。
沈承言抬手,在門上敲了五下。
三長兩短。
門開了條縫。
一只眼睛從門縫裏露出來,上下打量他們。
“找誰?”
“康老板。”沈承言說,“約好的。”
那只眼睛又盯了他們一會兒,然後門開了。
開門的是個胡人。
高鼻深目,滿臉絡腮胡,穿着皮襖,腰間佩着一把彎刀。
沈承言遞過去兩張請柬。
胡人接在手裏仔細看了看。
他又看了沈承言一眼,眼神在沐依安臉上停留了片刻,然後側身讓開。
“請。”
門後是個院子,不大,但堆滿了貨物。
木箱、麻袋、皮筒,摞得像小山。
幾個胡人夥計正在卸貨,見有人進來,都停下動作,警惕地看着他們。
“康老板在樓上。”引路的胡人說,“跟我來。”
他帶着他們穿過院子,走進一棟二層小樓。
一樓是鋪面,貨架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西域貨物:羊毛毯、玻璃器、金銀器、香料、藥材……琳琅滿目,但擺放得很亂,像是臨時堆放的。
樓梯在鋪面最裏面。
上樓時,沐依安注意到樓梯扶手上刻着一些紋路。
不是裝飾。
是文字。
古回鶻文。
她放緩腳步,借着昏暗的光線辨認。
“火……蛇……門……”
又是這幾個字。
“姑娘?”沈承言回頭看她。
“沒什麼。”沐依安跟上,“這樓梯有些陡。”
上了二樓,是一條走廊。
走廊盡頭有一扇門,門縫裏透出燈光,還有說話聲。
引路的胡人在門口停下,敲了敲門。
“進來。”裏面傳來一個渾厚的聲音,帶着濃重的西域口音。
門開了。
房間裏很寬敞,陳設卻簡單。
一張巨大的胡床,鋪着厚厚的羊毛毯。
床前擺着一張矮幾,幾上放着銀壺銀杯,還有一盤葡萄幹。
一個中年胡人坐在胡床上。
他穿着錦袍,頭戴鑲寶石的小帽,手指上戴滿了戒指,寶石在燈光下閃閃發光。
但他的臉很瘦,眼窩深陷,眼神像鷹一樣銳利。
“沈公子。”他站起身,操着生硬的漢話,“久仰。”
“康老板。”沈承言拱手,“叨擾了。”
“坐。”康老板指了指矮幾對面的坐墊,目光落在沐依安身上,“這位是……”
“內子。”沈承言面不改色,“帶她出來見見世面。”
沐依安微微垂首,行了半個福禮。
康老板笑了笑,眼裏卻沒什麼笑意。
“沈公子好福氣。”他說,“請坐。”
三人落座。
一個胡人侍女進來,倒了三杯奶茶,又退了出去。
“沈公子要的貨,我已經準備好了。”康老板開門見山,“但價錢……得再談談。”
“康老板開價便是。”沈承言說。
“三百兩。”康老板伸出三根手指,“黃金。”
沐依安心裏一凜。
三百兩黃金。
夠買下半條街的鋪子。
沈承言神色不變:“什麼貨,值這個價?”
“沈公子心裏清楚。”康老板端起銀杯,抿了一口奶茶,“這批‘繡品’,不是普通的貨。是……‘血貨’。”
血貨。
沐依安的手指在袖中微微收緊。
“我要先驗貨。”沈承言說。
康老板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後拍了拍手。
門開了,兩個胡人抬着一個木箱進來,放在地上。
箱子不大,但很沉,落地時發出悶響。
康老板起身,打開箱蓋。
裏面鋪着厚厚的錦緞,錦緞上放着一卷卷繡品。
他取出一卷,展開。
是一幅繡屏。
繡的是百鳥朝鳳。
鳳凰展翅,百鳥環繞,栩栩如生。
但仔細看,那些鳥的羽毛,鳳凰的翎毛,都泛着一層極淡的紅光。
在燈光下,像血在流動。
“金線是特制的。”康老板說,“用‘陰時女’的血浸過七七四十九天,再混入血竭和離魂草汁。繡出來的圖案,在特定的光線下,會顯出隱藏的字跡。”
沈承言接過繡屏,仔細看了看。
“能試試嗎?”
“可以。”康老板點頭,從懷裏取出一盞小巧的銅燈,點燃。
燈油裏不知摻了什麼,燃燒時發出一種奇異的藍光。
他將銅燈湊近繡屏。
熱氣蒸騰。
繡屏上的鳳凰和百鳥漸漸隱去,浮現出一行行金色的文字。
古回鶻文。
沐依安一眼就認出了其中幾個字。
“火蛇……門開……聖血……”
和血繡上的字一模一樣。
“這是什麼意思?”沈承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