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息。
在死寂的窪地邊緣,三息時間短暫得像一滴水落入深潭,卻又漫長得如同整個黑夜的凝縮。
陳逐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凍僵了。上方那黑衣女子的出現,比剛才的影傀更讓他感到心悸。影傀是純粹的怪物,遵循本能;而這女子,是未知,是帶着智謀和目的的危險。
她的提議是陷阱,還是真的指了一條生路?
他腦子飛速運轉,分析着每一絲可能。對方實力莫測,能無聲無息靠近,若是心懷惡意,剛才在他最虛弱、與影傀爭鬥時出手,他必死無疑。但她沒有。
她說“路過”,說“有趣”,說“沒惡意”。真假難辨。
更重要的是,她提到了“夜魘區”,提到了“老家夥們”,並且明確指出了剛才的爭鬥會引來危險。這是威脅,還是警告?
陳逐的目光下意識地投向黑石峽更深沉的黑暗。那裏,原本只是模糊的能量波動,此刻似乎真的變得更加活躍,隱隱有某種冰冷、貪婪的意念在黑暗中掃過這片區域,如同沉睡的巨獸被細微的血腥味驚醒。
這種感覺非常微弱,若非他剛剛吞噬了影傀,對陰影和死寂能量的感知大幅提升,幾乎察覺不到。但確確實實存在,而且不止一道!
冷汗瞬間浸溼了內衫。
黑衣女子的話,很可能是真的。這片被稱爲“夜魘區”的地方,有比影傀更可怕的東西被驚動了。
留下,幾乎是十死無生。跟這神秘女子走,至少還有一線生機,雖然前途未卜。
“我跟你走。”陳逐幾乎沒有猶豫,在第二息結束時就做出了決定。聲音有些沙啞,但很清晰。
與其落入未知的怪物口中,不如賭一把眼前這個至少暫時表現出交流意願的“人”。
“聰明。”黑衣女子似乎並不意外,語氣裏帶着一絲贊許,隨即轉身,“跟上,別掉隊,也別弄出太大動靜。”
話音未落,她的身形已經如同融入了夜色的幽靈,朝着窪地側方一條極其隱蔽、幾乎被兩塊交錯巨石完全遮擋的狹窄縫隙掠去。動作迅捷而飄忽,明明速度極快,落地卻輕如鴻毛,連灰塵都未驚起多少。
陳逐不敢怠慢,立刻調動體內恢復不多的力量,提起十二分精神,緊緊跟上。他刻意模仿着對方的移動方式,盡量利用陰影和岩石的掩護,步伐輕快而穩定。影子也自發地收縮、調整着形態,仿佛也在學習如何更好地融入黑暗,減少自身的存在感。
兩人一前一後,在復雜崎嶇的峽谷地貌中快速穿行。黑衣女子顯然對這片區域了如指掌,選擇的路徑往往出人意料,有時是近乎垂直的岩壁縫隙,有時是看似絕路的石堆下方隱藏的洞穴,有時甚至直接從流淌着污水的淺灘上悄無聲息地掠過。
陳逐跟得頗爲吃力。對方的修爲和經驗遠超於他,許多地方他需要手腳並用,甚至需要影子提供一點點微弱的攀附或卸力,才能勉強跟上,不至於被甩掉。但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將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移動和隱藏上。
他能感覺到,在他們離開那片窪地不久,後方原本活躍起來的幾道冰冷意念,似乎失去了明確的目標,變得更加躁動和分散,但並未追來。黑衣女子選擇的路線,巧妙地避開了那些意念的主要覆蓋區域。
大約疾行了小半個時辰,周圍的地形開始發生變化。嶙峋的黑色怪石逐漸被一種更加低矮、表面布滿蜂窩狀孔洞的深灰色岩石取代。空氣中彌漫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和金屬混合的刺鼻氣味,靈氣變得更加稀薄且紊亂,但那種無處不在的陰冷死寂感卻減弱了不少。
“到了。”黑衣女子在一個不起眼的、被幾叢枯死藤蔓遮掩的洞口前停下腳步。
這個洞口只有半人高,需要彎腰才能進入,裏面黑漆漆的,深不見底。
“這裏暫時安全。那些‘老家夥’不喜歡這種帶點‘火氣’的地方。”黑衣女子解釋道,側身讓開洞口,“進去吧。”
陳逐略一遲疑,還是彎腰鑽了進去。洞口雖小,內部卻別有洞天,是一個不算太大、但足夠兩三人容身的天然石穴。石穴一側的岩壁有細微的裂縫,透進一絲極其微弱的、暗紅色的光,似乎是某種地熱或礦物發出的光芒,勉強提供了照明。空氣雖然依舊渾濁,但硫磺味更濃,反而驅散了一些陰寒。
石穴角落裏鋪着一些幹燥的苔蘚和獸皮,似乎有人短暫停留過的痕跡。
黑衣女子隨後進來,很自然地走到石穴另一側,靠着一塊相對平滑的石頭坐下,順手摘下了臉上的黑紗。
借着一絲暗紅微光,陳逐看清了她的面容。
那是一張輪廓分明、帶着些許野性美的臉。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鼻梁高挺,嘴唇偏薄,唇角天然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似笑非笑。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之前遠看如蘊星光,近看才發現瞳孔顏色偏淺,在暗紅光線映照下,竟隱隱泛着一絲暗金,透着一種非人的銳利和神秘。她看起來大約二十七八歲,眉宇間卻有種久經風霜的沉穩。
“坐。”她指了指對面一塊較爲平整的石頭,語氣隨意,“放心,這裏是我偶爾落腳的地方,還算幹淨。那些追你的尾巴,一時半會兒找不到這兒。”
陳逐依言坐下,身體依舊保持着戒備的姿態。“多謝前輩援手。”他謹慎地開口,使用了敬稱。不管對方目的爲何,剛才確實是幫他脫離了險境。
“前輩?”黑衣女子挑了挑眉,似乎覺得這個稱呼有點有趣,“我叫夜鴉。在黑石峽混口飯吃,算不上什麼前輩。你呢?怎麼稱呼?還有,你那影子是怎麼回事?”
她問得直接,目光再次落在陳逐身上,帶着毫不掩飾的探究。
“陳逐。”陳逐報出名字,對於影子的問題,他早有預料,也準備好了說辭,“至於影子……我也不太清楚。大概是天生體質特殊,或者修煉出了岔子,它就變成這樣了。能吸收一點陰寒死氣,勉強自保。”他半真半假地說道,將影子的能力弱化、模糊化。在這種地方,暴露底細等於自殺。
“天生特殊?修煉出岔子?”夜鴉重復了一遍,嘴角那抹弧度加深了些,顯然並不完全相信,但也沒有深究,“有意思。能吞掉一只初生影傀的‘岔子’,可不多見。你那影子,吞了影傀之後,感覺如何?”
她果然看到了全部過程!陳逐心中凜然,面上卻努力保持平靜:“感覺……很撐,差點沒挺過來。現在好多了,影子好像……結實了一點。”
“只是結實了一點?”夜鴉那雙暗金色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人心,“影傀是純粹的陰影怨念造物,對修煉陰屬、影屬功法的人來說是大補,也是劇毒。你能活下來,還能消化掉它,絕不僅僅是‘體質特殊’那麼簡單。”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變得有些深邃:“黑石峽這地方,藏着的秘密比表面上多得多。有上古戰場殘留的煞坑,有自然形成的陰穴,也有某些人刻意布置的養屍地、煉魂陣……偶爾催生出一些古怪的東西,或者造就一些古怪的人,不算稀奇。”
她的話意有所指。陳逐不知道她是在試探,還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夜鴉姑娘對這裏很熟悉。”陳逐轉移了話題。
“混得久了,自然熟。”夜鴉似乎也不打算繼續追問影子的事,順着他的話題說道,“黑石峽分好幾層,你之前待的亂石堆、廢棄礦洞那邊,只能算最外圍的‘拾荒區’。剛才的窪地,已經屬於‘夜魘區’的邊緣了。再往深處,還有更危險的地方。”
“夜鴉姑娘在這裏……是尋寶?還是……”陳逐試探着問。
“找人,也找東西。”夜鴉的回答很簡潔,沒有具體說明,“不過最近這邊不太平。除了你們這些散戶,幾股地頭蛇也躁動得很,好像黑沼那邊有什麼東西要出來了,把水都攪渾了。”
黑沼!又是黑沼!陳逐心中一緊。疤臉、費七、礦洞守衛老吳,都提到過黑沼。
“黑沼……很危險?”他問。
“豈止是危險。”夜鴉嗤笑一聲,“那是黑石峽幾大絕地之一,常年被毒瘴和紊亂的能量場籠罩,進去的人十不存一。但裏面也確實藏着好東西,上古殘留的碎片、受特殊環境催生的靈物,偶爾會隨着能量噴發被拋出來。每次有異動,都會吸引一堆不怕死的家夥。”
她看了看陳逐:“你被‘陰匕’費七盯上了吧?那家夥是‘黑蝮’團的人,嗅覺靈敏,睚眥必報,在黑石峽外圍也算一號人物。你身上被他留了標記?”
陳逐一怔,立刻想起之前費七的短刺曾劃破他的背部。難道……
“不確定,但很有可能。”夜鴉似乎從他的表情得到了答案,“‘黑蝮’的人擅長用毒和追蹤,他們的靈力標記很隱蔽。你最好檢查一下傷口,或者……用你那特別的影子‘洗一洗’。”
她用了一個很微妙的詞——“洗一洗”。
陳逐心中一沉。如果真有標記,那他的行蹤豈不是一直暴露在費七眼皮底下?難怪對方能那麼快找到礦洞附近!
“多謝提醒。”陳逐鄭重道謝。這個信息至關重要。
夜鴉擺了擺手,顯得不怎麼在意。“各取所需罷了。我幫你,是因爲我對你的影子感興趣,也因爲你……或許能幫我一個小忙。”
來了。陳逐知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
“什麼忙?”他沉聲問。
夜鴉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從懷中取出一個巴掌大小、非金非木的暗色羅盤。羅盤表面刻畫着復雜的紋路,中心嵌着一顆幽暗的、仿佛在不斷旋轉的黑色晶體。她將羅盤平放在手心,那黑色晶體微微亮起,指針無風自動,顫動着指向石穴的某個方向,但似乎受到幹擾,搖擺不定。
“我在找一處‘暗影節點’,或者說,一個比較特殊的、陰影能量異常匯聚的點。”夜鴉看着羅盤,緩緩說道,“這羅盤能感應到大致方向,但具體位置被某種力量遮蔽了,很難精準定位。普通的探查手段效果很差,反而容易觸發未知的危險。”
她抬起頭,暗金色的眸子直視陳逐:“但你的影子……對陰影能量異常敏感,尤其是吞噬了影傀之後。或許,你能感覺到那個‘節點’更確切的位置,甚至……能安全地接近它。”
“你需要我幫你找到那個地方?”陳逐明白了。
“對。”夜鴉點頭,“作爲報酬,我可以幫你解決費七的標記,給你一份相對安全的黑石峽地圖,並且……在到達節點之前,保證你的安全。到了那裏之後,各憑本事,如何?”
條件聽起來不錯。解決標記、獲得地圖、暫時得到庇護,這對他目前來說非常有吸引力。而代價,是利用影子能力幫她找一個地方。
風險在於,那個“暗影節點”絕對不簡單,否則夜鴉不會如此大費周章。靠近那裏,本身就是極大的危險。
“如果我拒絕呢?”陳逐問。
夜鴉笑了笑,笑容裏卻沒有多少溫度:“你可以試試自己離開‘夜魘區’,甩掉‘黑蝮’的追蹤,然後避開黑石峽深處其他的危險。我覺得……成功率不大。”
很直接的威脅,但也是事實。
陳逐沉默了片刻。
“我有個問題。”他說,“那個‘暗影節點’,到底是什麼?對你又有什麼用?”
夜鴉把玩着手中的羅盤,眼神變得有些悠遠。
“那可能是一個古老的陰影祭壇殘跡,也可能是一處自然形成的影穴,甚至可能是某件帶有強大影屬性的古寶墜落之地。”她緩緩說道,“至於對我有什麼用……”
她頓了頓,看向陳逐,眼中閃過一絲復雜難明的神色。
“那關乎我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