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比預想中更不好走。
越往深山走,積雪越厚,沒到腳踝,每一步都要把雪踩實才能邁步。
寒風像無數小刀子,刮得臉生疼。
裴野把圍巾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張臉,只露出一雙亮得驚人的眼睛。
他走得極穩,左手時不時扶一把身邊樹,指尖劃過凍得硬邦邦的樹皮。
這是他爹教他的,進山要“貼樹走、辨風聲”,樹能擋雪,風裏藏着獸蹤。
五年沒正經進山,可這些刻在骨子裏的本事,一點沒丟。
兩小時後。
前方山巒漸漸顯露出輪廓。
青黑色的山影臥在白雪裏,像一頭沉睡的老牛。
正是臥牛嶺。
裴野的腳步猛地頓住,握着的手瞬間收緊,指節泛白。
這裏是他爹裴山的埋骨地。
五年前的臘月,比現在還要冷。
十六歲的他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跟着他爹追一頭熊瞎子。
那熊瞎子足有五百斤重,黑毛油亮。
他爹本想等大隊裏的人湊齊再動手。
可他年輕氣盛,趁他爹蹲在雪地裏辨腳印功夫,拿起他爹的老,偷偷繞到熊瞎子下風處。
他記得當時心跳得像擂鼓,手指凍得不聽使喚,
好不容易扣下扳機,卻打偏了,只擦破熊瞎子後腿。
暴怒的熊瞎子猛地轉過身,腥風撲面而來。
他嚇得腿一軟,連槍都扔了。
就在那巨大黑影要撲到他身上時。
他爹沖過來,死死抱住熊瞎子脖子,嘶吼着喊:“野子!跑!回屯子叫人!”
他至今記得他爹的聲音,沙啞得像破鑼,卻帶着能穿透風雪的力量。
他連滾帶爬地往山下跑,棉褲都摔破了,膝蓋磨出的血混着雪水,凍得鑽心疼。
等他帶着大隊長李建國和屯裏壯丁趕回來。
臥牛嶺的雪地裏。
只剩下他爹口被熊爪掏穿的屍體和打光的老。
從那天起,裴野就成了紅旗屯的笑話。
沒人覺得他可憐,都罵他“魯莽害死爹”。
他受不了那些眼神,跟着趙軍學壞,喝酒、賭錢、扒寡婦窗。
把他爹留下的打獵本事全扔了,活成人人喊打的街溜子。
“爹。”裴野對着臥牛嶺的方向,聲音有些發顫,“我回來了。”
他抬手抹了把臉,把眼角溼意蹭掉,聲音漸漸硬氣起來:
“以前是我渾,把您和娘的臉丟盡了,把裴家的門風敗光了。
這一世我不會再犯渾。我要好好打獵賺錢,娶妻生子。
給老裴家開枝散葉,讓您和娘在天上能閉眼。”
話音剛落。
身後三丈遠的樹叢裏,突然傳來“咔嚓”一聲輕響。
是有人踩斷了凍硬的樹枝。
裴野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嘴角卻勾起一抹狠笑。
他早察覺了。
從出屯子過黑鬆林時,就聽見身後有拖沓腳步聲。
是趙軍。
還有兩個平時跟他廝混的街溜子。
他故意繞了兩個只有獵戶才知道的近道,本以爲能把人甩脫。
沒成想趙軍三人竟敢追到臥牛嶺來。
“軍哥,他停那兒不動了,是不是發現咱們了?”
樹叢裏,狗蛋縮着脖子,聲音發顫。
他是被趙軍硬拉來的,一進深山就腿軟,滿腦子都是熊瞎子吃人的傳聞。
二柱子也慌了:“要不咱們回去吧?這地方邪乎,當年裴野他爹就是在這兒沒的。”
“閉嘴!”趙軍低罵一聲,眼神裏滿是怨毒,“一個剛改邪歸正的渾小子,有什麼好怕的?
他壞了我的事,今天非得讓他在山裏喂熊不可!”
裴野繼續慢悠悠地往前走,手指摩挲着扳機。
心裏盤算着。
前面三裏地有片亂石崗,那兒有個熊瞎子的窩。
要是趙軍敢跟過來,他就往亂石崗引。
到時候一聲槍響驚了熊,這三個連喊冤的機會都沒有。
又走出半裏地,前方坡下突然出現一片低矮的灌木叢。
枝椏上掛着雪,可扒開積雪一看。
在灌木的莖處,露出棕褐色的疙瘩狀塊莖,帶着細密的須。
正是他要找的天麻。
這玩意兒耐凍,秋冬采挖最是地道。
冬月裏藏在雪下的莖更飽滿,公社供銷社收得俏,價錢也好。
裴野的眼睛瞬間發亮,快步沖下去。
“對不起了,孫老大!上一世是你在這坡下挖出天麻發的財,這一世被我捷足先登了!”
他嘀咕着蹲下身,從背簍裏摸出小鏟子。
挖天麻得用窄鏟,不然容易挖碎塊莖。
指尖凍得發麻,他哈了口熱氣搓了搓,小心翼翼地撥開部的凍土和積雪。
天麻的塊莖像一個個胖娃娃,埋在土層下三五寸處,外皮光滑,斷面泛着白,一看就是上等貨。
“發財了!”裴野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動作越發輕柔。
把挖出來的天麻一個個用稻草裹好,輕輕放進背簍裏。
背簍漸漸滿了,粗估也有二三十斤。
按公社供銷社的價,上等天麻能賣到六塊錢一斤,這一背簍就是一百多塊。
找蘇清禾的路費夠了。
還能給林靜姝扯塊花布做件新棉襖,再買兩斤紅糖給她補身子。
“救命!誰來救救我!”
西邊山谷裏突然傳來一聲帶着哭腔的尖叫。
聲音急促,帶着撕心裂肺的恐懼。
裴野的動作猛地一頓。
這聲音……是女的?
紅旗屯的娘們不會單獨進深山,難道是知青點的女知青?
他側耳聽了聽,聲音是從鷹嘴谷傳來的,距離不算太遠。
獵戶的本能讓他瞬間繃緊神經。
他把鏟子扔回背簍,用繩子牢牢扎緊背簍口,往肩上一甩。
扛在肩頭,循着聲音就往鷹嘴谷沖。
“軍哥,你看!這是啥玩意兒?長得怪模怪樣的!”
狗蛋盯着坡下裴野沒挖完的天麻,伸手就想去拔,被趙軍一把打開。
“蠢貨!這是天麻!比豬肉還值錢的藥材!”
趙軍眼睛都紅了。
他雖不認得天麻,卻聽公社藥鋪的人提過,冬天雪地裏能挖到的名貴藥材就數它。
“快挖!都給我挖淨!等裴野那小子回來就晚了!”
而此時的裴野,已經沖進鷹嘴谷。
谷裏的雪更厚,風也更急。
他撥開最後一片擋路的灌木,眼前景象讓他瞳孔猛地一縮,腳步瞬間釘在原地。
雪地裏。
一個穿着藍白大襟棉襖的姑娘正坐在雪地上。
兩條麻花辮散了一條,頭發上沾着雪沫子。
臉上滿是淚痕,嘴唇凍得發紫,渾身都在抖。
在她身後,一頭三四十斤重的小野豬正拱着鋒利獠牙,一步一步往前,
嘴裏發出“哼哧哼哧”的威脅聲,鼻子裏噴着白氣,眼看就要撲上去。
那姑娘的臉,裴野再熟悉不過。
眉毛細長,眼睛是杏核形,就算哭得花容失色,也能看出清秀的底子。
是周文秀。
前世和他在紅旗屯搭夥過了二十年的瘸腿女知青。
在他上一世的記憶裏,周文秀是昨天才從城裏來紅旗屯隊的知青。
怎麼會是她?她怎麼會一個人跑到鷹嘴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