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心硯的目光像解剖刀,一寸寸刮過陳淵的臉,試圖從這張過分年輕、卻又異常平靜的面孔上,找出任何一絲僞裝或僭越的痕跡。空氣仿佛凝固,只剩下展廳背景裏若有若無的輕音樂。
“你是哪個學校的?”沈心硯終於開口,聲音比剛才更加清冷,不帶任何情緒,卻有種無形的壓力。
“應屆高中畢業生。”陳淵坦然回答,目光依然落在草圖上,“剛參加完高考。”
“高中……生?”李哲第一個嗤笑出聲,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喂,小子,這兒不是你顯擺課外讀物的地方!還莫比烏斯環、雙曲拋物面?背了幾個名詞就敢出來指手畫腳?”
陳淵這才像是剛剛注意到李哲,轉頭看他,眼神平靜無波:“名詞是工具,用來描述問題。問題是,這個結構轉換點,用線性桁架,在實現您(他看向沈心硯)所追求的‘無間斷流動性’上,確實存在力學和視覺上的微小頓挫。雙曲拋物面是薄殼結構,能更好地貼合您設定的空間扭轉曲面,實現力與形的統一。當然,施工難度和造價會上升。”
他語氣平和,甚至帶着一絲請教般的探討意味,但內容卻精準地踩在了沈心硯設計理念的痛點和追求上——她追求的,正是那種極限的、純粹的空間流動性!
沈心硯眼中的冰層裂開一絲縫隙,那是極致的專注和興趣被點燃的光芒。她沒有理會李哲的聒噪,向前走了一步,距離陳淵更近,目光緊緊鎖住他:“你看出了流動性的追求。那麼,你認爲第三節點用雙曲拋物面,具體該如何與前後廊道銜接?參數如何過渡?”
這是一個非常具體且深入的技術問題,直接考驗陳淵剛才那番話是信口開河,還是真有見地。
陳淵略一沉吟。他前世雖然主攻傳統建築設計,但對參數化設計和復雜曲面結構也有涉獵。更重要的是,在“魯班尺”【測】的能力輔助下,他能以一種近乎直覺的方式,“看”到草圖背後隱藏的空間推演邏輯和力學傳遞路徑。這讓他能夠跳出常規思維,給出極具洞察力的建議。
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從隨身帶着的帆布包裏,掏出一個巴掌大小的速寫本和一支鉛筆——這是最近在蘇嵐那裏養成的習慣。他快速翻到空白頁,手腕微動,幾淨利落的線條落下,一個簡化的三維空間節點示意圖躍然紙上。
他沒有畫復雜的曲面,而是用簡單的幾何體示意雙曲拋物面的基本形態與前後廊道的連接關系,並在關鍵位置標注了箭頭和簡要文字:“此處曲率連續過渡”、“應力主方向引導”、“視覺焦點的輕微偏移補償”……
他的畫法並不像沈心硯那樣充滿藝術感染力,更像工程師的草圖,簡潔、直接、指向明確。但其中蘊含的空間關系和解決思路,卻讓沈心硯的瞳孔驟然收縮!
她一把拿過速寫本,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紙面,目光死死盯在那幾看似隨意的線條上,仿佛要將其烙進腦海。半晌,她猛地抬頭,看向陳淵的眼神已經完全變了,之前的冰冷疏離被一種灼熱的、發現同類的光芒取代。
“你不是普通的高中生。”她用的是陳述句,斬釘截鐵,“你跟誰學的?國外的前沿期刊?還是……”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更深的探究,“接觸過類似‘界圖’理論的研究?”
她又提到了“界圖”!而且這次是明確的“理論”!
陳淵心中震動,面上卻不動聲色:“自己瞎琢磨,看過一些雜書。‘界圖’這個詞,我是第一次從您這裏聽到確切的說法。”他說的是實話,李哲剛才只是含糊提及。
沈心硯深深看了他一眼,沒有追問,但顯然不信這只是“瞎琢磨”。她將速寫本遞還給陳淵,動作慎重。“這幅草圖,是我碩士課題的一部分。第三節點的結構問題,我的導師也曾隱晦提過,但一直沒有找到讓我完全滿意的替代方案。你提出的思路……很有啓發性。”
她居然直接承認了陳淵指出的問題,並且給予了肯定!這簡直讓旁邊的李哲下巴都快掉下來了。誰不知道沈心硯是出了名的眼高於頂,對自己的設計有着近乎偏執的自信和完美主義要求,連一些教授的意見都未必全盤接受,如今竟然對一個冒出來的高中生另眼相看?
“沈心硯,你瘋了吧?”李哲臉色難看,“跟一個毛頭小子討論你的畢業設計?還‘啓發性’?”
沈心硯終於施舍給李哲一個正眼,語氣恢復了慣常的冰冷:“在真正的洞察力面前,資歷和文憑毫無意義。李哲,你的設計裏哪怕有一處閃光點,能讓我願意停下來討論超過三句嗎?”
“你……!”李哲被噎得滿臉通紅,周圍已有低低的嗤笑聲傳來。他狠狠瞪了陳淵一眼,眼神怨毒,丟下一句“你們等着瞧”,便帶着同伴灰溜溜地擠開人群走了。
圍觀的人見沒熱鬧可看,也漸漸散去,但不少目光仍好奇地停留在陳淵和沈心硯身上。
沈心硯似乎完全不在意周圍的視線,她重新看向陳淵,語氣正式了幾分:“我叫沈心硯,東大建築系碩士在讀,‘遺珠’工作室成員。你呢?”
“陳淵,剛高考完,志願報了東大建築。”陳淵也報上名字。
“東大建築?”沈心硯眉頭微挑,“分數出來了?”
“638。”
沈心硯眼中掠過一絲訝異,隨即點了點頭:“這個分數,有希望。如果你能被錄取,開學後可以來‘遺珠’看看。”她遞過來一張素白的名片,上面只有一個工作室的名字、地址和一個郵箱,極其簡潔。
這是一個明確的信號,一個進入她那個小圈子的邀請。對於無數建築系新生來說,這簡直是夢寐以求的機會。
陳淵接過名片,道了聲謝。
“你剛才的思路,我需要時間消化和驗證。”沈心硯的目光再次投向自己的草圖,又看了看陳淵,“希望開學後,能在東大見到你。到時候,再詳細討論。”
說完,她微微頷首,便轉身繼續面對自己的作品,恢復了那種沉浸式的思考狀態,仿佛剛才的曲從未發生。但陳淵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他收起名片和速寫本,心情也有些激蕩。不僅是因爲得到了沈心硯的認可和邀請,更因爲剛才在近距離觀察、甚至“參與”到那幅蘊含強烈“界圖”雛形的作品中時,他清晰地感覺到,口袋裏的【乾坤】手機傳來源源不斷的、輕微的震動和溫熱感!
右眼視野中,那道淡藍色的魯班尺虛影前所未有的清晰,尺身上那些玄奧的符號仿佛活了過來,緩緩流轉。最左端那“壹寸(初盈)”的青光,明顯又擴張、凝實了一小圈!雖然沒有突破到“貳寸”,但增長幅度遠超之前任何一次實踐或觀察!
【深度接觸高強度‘界圖’雛形,並進行有效‘規’之涉與補完。】
【‘刻度’理解顯著加深。】
【能量反饋收集中……】
【‘測’之精度與深度,小幅提升。】
果然!接觸、理解、甚至參與完善這種高層次的“界圖”,對“魯班尺”系統的促進作用是巨大的!這不僅僅是能量(刻度)的增長,更是對“測”這一基礎能力的強化!
就在陳淵消化着這些信息時,一個清澈平靜的聲音從身側傳來:
“莫比烏斯環,雙曲拋物面。你的知識結構,真的很雜。”
陳淵轉頭,林晚不知何時站在了他旁邊,手裏拿着一本展覽畫冊,目光卻落在他臉上。她今天穿了件淺藍色的棉布連衣裙,頭發鬆鬆扎起,幾縷碎發落在白皙的臉頰邊,看起來比在店裏時更柔軟一些,但眼神依舊清澈直接,帶着毫不掩飾的探究。
“你也來了?”陳淵有些意外。
“蘇姨參展,我來看看。”林晚的視線掃過沈心硯的背影,又回到陳淵身上,“她叫沈心硯,東大建築系的傳奇人物,本科時就拿過國際概念競賽大獎。很厲害,也很……難接近。”
“看出來了。”陳淵笑了笑。
“但你接近了,還說了些讓她感興趣的話。”林晚歪了歪頭,這個有些孩子氣的動作在她做來卻依舊帶着一種冷靜的觀察意味,“你好像總能找到,讓別人不得不注意你的方式。先是蘇姨,現在是沈心硯。”
“巧合而已。”陳淵含糊道。
林晚沒再追問,她翻開手中的畫冊,指着其中一頁:“這個,是你最近在蘇姨那裏做的台燈模型吧?蘇姨放進展覽的非賣品區了。”
陳淵看去,果然是自己設計的那盞多層鏤空光影台燈的彩色照片,雖然放在角落,但拍攝效果很好,將那種迷幻的光影感捕捉得很到位。
“蘇阿姨說放過來試試反應。”陳淵解釋。
“反應不錯。”林晚合上畫冊,“剛才有好幾個人問。有個做家居買手店的女士,還特意留了聯系方式,想問問作者和價格。”
陳淵心中一喜。這倒是個意外收獲。雖然是小物件,但能被市場注意,總是一個好的開始。
“不過,”林晚話鋒一轉,目光再次變得銳利,“比起這個台燈,我更好奇你剛才跟沈心硯說的那些。‘界圖’……到底是什麼?李哲那種人不會無緣無故用這個詞嘲諷,沈心硯的反應也很大。它是不是……和某種特別的建築設計理論有關?或者,不僅僅是理論?”
她緊緊盯着陳淵,似乎想從他細微的表情變化中捕捉答案。
陳淵心中警鈴微作。林晚太敏銳了。她對“界圖”這個詞產生了濃厚興趣,並且將其與沈心硯的作品、乃至可能存在的某種“特殊理論”聯系起來。這女孩的好奇心和推理能力,簡直可怕。
“我也不清楚。”陳淵決定繼續裝糊塗,“可能就是他們圈子內部的一種說法吧,指特別超前、像構築了一個小世界似的設計?”
這個解釋很牽強,但至少表面說得通。
林晚看了他幾秒,忽然輕輕“哦”了一聲,沒再追問,但眼中那抹探究的光芒並未熄滅。她似乎認定了陳淵知道些什麼,只是不肯說。
“走吧,蘇姨那邊好像要和幾個策展人談事情,讓我先回去看店。”林晚轉身朝出口走去,走了兩步,又停下,回頭,“你志願報了東大建築?”
“嗯。”
“那,開學見。”林晚說完,便徑直離開了。陽光透過美術館高大的玻璃窗,在她淺藍色的裙擺上投下晃動的光斑。
開學見?陳淵琢磨着這句話。她的意思是,她也會去東大?美術中學的學生,去東大……是考藝術特長生?還是別的專業?
這個林晚,身上的謎團似乎越來越多了。
陳淵搖搖頭,也準備離開。今天的信息量已經足夠大了。沈心硯、“界圖”、“遺珠”工作室、市場的初步認可、林晚的深究……
他走出美術館,夏的熱浪再次包裹全身。口袋裏的手機似乎還殘留着一絲溫熱,那是“刻度”增長的餘韻。
抬頭望天,湛藍如洗。
東大,建築系,“遺珠”工作室,沈心硯,還有那個神秘的“界圖”理論……
前方的路,輪廓正變得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充滿挑戰和未知。
但陳淵的步伐,卻越發沉穩有力。
他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踏入一個遠比想象中更廣闊、也更波瀾壯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