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系列的靈感，最終定格在一幅畫上——不是傳統的山水，而是陳淵記憶中，某位現代藝術家用油彩與砂礫表現寒江孤釣的抽象作品。嶙峋的肌理、冷冽的色調、大面積的留白，以及畫面中心那一點點凝而不散的“生氣”。
他將這個意象拆解、轉化。
木材選用色澤清淺、紋理細膩的北美白蠟木爲主材，點綴深色胡桃木如同墨痕。設計語言上，拋棄了圓潤的弧線，代之以淨利落的直線與銳角轉折，模擬冰凌與山石的切割感。表面處理上，他借鑑宋代瓷器“冰裂紋”的意象，嚐試用一種特殊的灼燒與急速冷卻結合手工刮擦的工藝，在光滑的木面上制造出細密而自然的、如同冰面皴裂般的微妙肌理。
最關鍵的是“流動感”的表現。他沒有用曲線，而是通過一系列精確計算角度和長度的斜面拼接，在視覺上營造出一種“靜止的流動”錯覺。一張長桌的桌面，由數塊帶有微妙斜角的木板拼成，看似平整，但在特定光線下，會呈現出如水波蕩漾般的連續光影變化；一個邊櫃的立面，通過深淺木色的條塊交錯排列，模擬出江水層疊流淌的意象。
整套設計，摒棄了任何多餘的裝飾，極度克制，卻將東方美學中的“空寂”、“寒瘦”、“留白”與現代極簡主義的“少即是多”完美融合，充滿了形而上的精神性和難以言喻的高級感。
當陳淵將最終的概念草圖、效果圖和一小塊試驗成功的“冰裂”肌理樣板擺在顧清詞面前時，這位一向以冷靜挑剔著稱的女設計師，第一次失語了。
她拿着那塊觸感獨特、紋理宛若天成的木樣板，對着燈光反復觀看，又仔細審視那些充滿巧思與深意的草圖，足足沉默了五分鍾。
“……這是你獨立完成的？”顧清詞終於開口，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震顫。
“概念和主體設計是我，具體工藝實現需要和我父親一起摸索。”陳淵回答得嚴謹。
顧清詞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不再是審視，而是某種發現寶藏般的灼熱。“‘江雪’……名字也好。這個系列，我要了。”她斬釘截鐵，“草案通過。立刻開始打樣，第一件我要那張長桌和配套的邊櫃。價格，按你們之前樣品溢價百分之五十。如果成品能達到草案效果的八成，後續整個別墅的家具訂單，都交給你們。”
溢價百分之五十！整個別墅訂單！
跟進來的蘇嵐喜形於色。陳建國站在後面，呼吸都粗重了幾分，緊緊攥着拳頭。
“不過，”顧清詞話鋒一轉，語氣嚴肅，“工期和質量，必須保證。我會派我的助理定期跟進。另外……”她頓了頓，“下周，我要帶一位重要的客人來看場地，如果樣品進度來得及，希望到時候能讓他看到實物。這位客人眼光很高，如果他能認可，對你們，對我，都意義重大。”
陳淵敏銳地捕捉到她語氣中的一絲鄭重：“請問這位客人是？”
顧清詞沉吟了一下，似乎覺得有必要讓方知曉分量：“是省住建廳的唐副廳長，主管城市風貌和建築設計評審，也是那位華僑業主的老朋友。他對傳統文化與現代設計的結合，一直非常關注。”
省廳的領導！陳淵心中了然。這不僅僅是一個訂單，更可能是一個通向更高平台的跳板。他鄭重應下：“我們全力以赴。”
接下來的子，“雅木軒”進入了前所未有的高速運轉狀態。陳淵負責核心的技術攻關和全程質量把控，陳建國帶着兩個老師傅負責具體制作。那種特殊的“冰裂”肌理工藝，需要反復試驗火候和時間，失敗率很高，但在陳淵【測】的能力輔助下，他們以驚人的速度找到了最佳參數組合。
第一塊成功呈現理想冰裂紋理的白蠟木板誕生的那個傍晚，陳建國撫摸着那冰冷又溫潤的獨特觸感，久久無言，最後只對陳淵說了一句：“你這腦袋，咋長的。”
與此同時，市場的寒風愈演愈烈。舊家具市場裏，關門歇業的店鋪多了起來，討債吵架的聲音幾乎每天都能聽見。陳建國那幾件紅木櫃子，最終被一個急着變現的同行以不到六成的價格勉強收走，算上人工，血虧。但陳建國沒再像以前那樣鬱結於心，因爲“江雪”長桌的骨架已經立了起來，那前所未見的形態和工藝，吸引了不少路過同行驚疑不定的目光，也帶來了一絲微弱的、異樣的希望。
林晚來看過幾次“江雪”的進度。她對那種“冰裂”肌理和抽象的空間表達格外着迷，常常拿着素描本在一旁靜靜地畫，偶爾會問一些極其專業的問題，比如斜面拼接的力學計算依據，或者冰裂紋理與木材纖維走向的關系。她的問題往往能觸及設計最核心的思考，讓陳淵不得不謹慎應對。
秦雨柔也來過，帶着自己烤的、有些焦糊的小餅。她看不懂那些復雜的設計圖，但對陳淵專注工作的側臉和那雙靈巧的手表現出極大的興趣，總是找機會湊近，噓寒問暖，試圖幫忙遞個工具，卻往往越幫越忙。陳淵客氣而疏離地應付着，大部分注意力始終在手裏的活計上。秦雨柔似乎有些氣餒，但每次看到林晚在場，又會立刻打起精神，表現出更多的熱情和體貼，形成一種微妙的、女孩之間的無聲角力。
陳淵對此心知肚明，只覺有些好笑，也懶得理會。他的世界，此刻被“江雪”、被父親緊鎖的眉頭、被市場哀嚎的風聲、還有腦海裏那逐漸盈滿的“壹寸”刻度所填滿。
就在“江雪”長桌主體完成，開始進行最關鍵的表面肌理處理的當天下午，兩輛黑色的轎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了舊家具市場狹窄的入口。
前面一輛車下來的是顧清詞和她的助理。後面一輛車，先下來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穿着考究藏青色夾克、戴着金絲邊眼鏡、氣質儒雅沉穩的中年男子，正是省住建廳的唐副廳長，唐懷遠。
而隨後從同一輛車另一側下來的，卻是一位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少女。
看起來不過十六七歲年紀，穿着簡單的白色棉布襯衫和淺藍色牛仔褲，腳上一雙洗得發白的帆布鞋，頭發烏黑，扎成一個清爽的高馬尾。她容貌極盛，眉眼精致得如同古畫中走出的人，皮膚白皙得近乎透明，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氣質——一種與周遭雜亂陳舊環境格格不入的、仿佛被無形屏障隔絕開的清貴與疏離。她下車後，只是安靜地站在唐懷遠身側稍後一點的位置，目光平靜地掃過市場景象，既無好奇，也無嫌棄，平淡得像在看一幅與己無關的街景。
但唐懷遠對她卻明顯帶着一種不同尋常的尊重，微微側身，低聲說了句什麼，少女才輕輕點了點頭。
顧清詞顯然也有些意外這位少女的出現，但她很快調整好表情，迎上前：“唐廳，您來了。這位是……？”
唐懷遠笑容和煦，介紹道：“清詞啊，這位是沈墨，京城來的，家裏長輩和我有些淵源。小姑娘對傳統手工藝和現代設計很感興趣，正好聽說你這裏有個不錯的，就跟着我來看看，學習學習。沈墨，這位是顧清詞顧設計師，這個的負責人。”
名叫沈墨的少女對顧清詞微微頷首，聲音清澈悅耳，卻沒什麼溫度：“顧設計師，打擾了。”
“沈小姐太客氣了，歡迎指導。”顧清詞連忙說道，心中卻是驚疑不定。京城來的，姓沈，能讓唐懷遠如此客氣陪同……這少女的身份，恐怕簡單不了。
一行人朝着“雅木軒”走去。市場裏不少人探頭張望，猜測着這些氣度不凡的訪客來歷。
工坊裏，陳淵正全神貫注地進行最後一塊桌面板的“冰裂”處理。火槍的藍色火焰舔舐着木面，他戴着厚手套，眼神專注如鷹隼，據【測】能力反饋的實時溫度和數據，精準控制着火焰的移動速度和距離。陳建國和兩個師傅屏息站在一旁，大氣不敢出。
當最後一道淬火的涼水潑上，嘶啦一聲白氣蒸騰，木板表面迅速凝結出細密而絢爛的冰裂紋理時，整個工坊裏的人都鬆了一口氣。
也就在這時，顧清詞帶着唐懷遠和沈墨，走了進來。
唐懷遠的目光首先被工作台中央那張已經初具雛形的“江雪”長桌所吸引。流暢而充滿力量感的線條，冷峻又高級的淺色木料，尤其是那塊剛剛處理完成、在燈光下泛着奇異光澤的冰裂桌面，讓他眼中瞬間爆發出驚喜的光芒。
“這是……？！”他快走幾步，不顧身份地俯身仔細觀看，手指虛懸在冰裂紋理上方，想碰又不敢碰，“這肌理……如何做到的？仿瓷器冰裂紋？但又如此自然！還有這造型……妙！妙啊！既有現代建築的筋骨，又暗含宋人山水的意境！清詞，這就是你電話裏說的那個系列？”
顧清詞笑道：“唐廳好眼力。這就是‘江雪’系列的第一件作品，長桌。設計者和主要制作者，是這位陳淵，陳師傅的兒子。”
唐懷遠這才將目光轉向旁邊的陳淵，看到他年輕的面容，更是驚訝：“小同志，這……這是你的設計？”
“唐廳長好。”陳淵不卑不亢地點頭，“是我做的概念和設計，工藝實現主要靠我父親和幾位師傅。”
“英雄出少年！了不得！”唐懷遠不吝贊美，又看向陳建國，“陳師傅，您教子有方啊！這手藝，這想法，了不得！”
陳建國有些手足無措，只會連連說“領導過獎”。
而自進門後便一直安靜站在一旁的沈墨，此刻也走到了長桌前。她的目光沒有落在炫技般的冰裂紋理上，而是順着長桌那充滿韻律的斜面結構緩緩移動，最終停留在幾個極其隱蔽的、用來連接桌腿與桌面的暗榫節點位置。她的眼神專注而清澈，微微偏着頭，似乎在腦海中拆解、分析着什麼。
然後，她抬起頭，第一次將目光真正投向陳淵。那目光清澈見底，卻又仿佛帶着某種能穿透表象的奇異力量。
“斜面拼接的模數，是基於斐波那契數列的變體嗎？”她忽然開口，聲音依舊清冷，問出的問題卻讓陳淵心中一震！
她竟然一眼看出了他隱藏在設計中最核心的數學邏輯！雖然不完全是斐波那契數列，但確實是基於類似的自然增長比例進行的演變！
顧清詞和唐懷遠都愣住了，不明所以。
陳淵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迎上沈墨的目光，坦然點頭：“沈小姐好眼力。靈感確實來源於自然比例序列，做了一些適應結構和視覺的調整。”
沈墨靜靜看了他兩秒，沒再追問，只是輕輕說了一句：“很淨。”
這句沒頭沒尾的評價，卻讓陳淵覺得，她似乎看到了比“設計”更深層的東西。
唐懷遠哈哈一笑，打破了短暫的沉默：“看看，連我們小沈同志都誇‘淨’，那就說明是真的好！清詞，這個，我非常看好！小陳同志，陳師傅，你們繼續努力，一定要把成品完美做出來！這可是能夠體現我們地方文化特色與現代設計水平的好作品！”
他又仔細詢問了一些工藝細節和後續計劃，言辭間充滿鼓勵和支持，姿態平易近人，卻又處處顯露出深厚的專業素養和敏銳的洞察力，讓人如沐春風，又不自覺地信服。寥寥數語，不僅高度肯定了“江雪”系列，更暗示了未來可能的支持方向，比如推薦參加省裏的工藝美術展，甚至作爲地方特色設計案例向上匯報。
高情商官員的功力，展露無遺。
臨走時，唐懷遠特意和陳淵握了握手，用力搖了搖：“小陳，好好！東大建築系是吧？前途無量！以後有什麼想法，遇到什麼困難，可以通過清詞聯系我。” 他又轉向陳建國，“陳師傅，培養了個好兒子！‘雅木軒’，這個名字也好，雅致！希望你們能成爲我們傳統工藝創新轉化的一個標杆！”
沈墨在離開前，再次看了一眼那張“江雪”長桌，然後對陳淵幾不可查地點了點頭，便跟着唐懷遠離去。
黑色的轎車駛離雜亂的市場，仿佛一場短暫而不真實的夢。
但工坊裏熱烈的氣氛和衆人臉上的紅光，證明那不是夢。
“陳師傅，小陳！太好了！唐廳非常滿意！”顧清詞激動之情溢於言表，“這下穩了！整個都穩了！你們抓緊，一定要做到最好！”
陳建國搓着手，臉上是久違的、實實在在的笑容。
陳淵看着那輛轎車消失的方向，心中卻波瀾起伏。
唐懷遠的賞識和承諾，無疑是雪中送炭，甚至是錦上添花。
但那個叫沈墨的京城少女……
她最後那個關於數列的問題，和那句“很淨”的評價，總讓他覺得，她看到的，或許不僅僅是“設計”。
而【乾坤】手機，在沈墨目光投向長桌核心結構時，曾傳來一陣極其短暫、卻異常強烈的悸動，仿佛感應到了什麼同頻的存在。
京城少女，對隱藏的數理邏輯有着驚人直覺……
這個世界的水，似乎比他想象的，還要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