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晨。
沈厭遲坐在書案後,手裏拿着一份剛從驛站送來的、關於北境糧草調撥的尋常邸報。紙是粗糙的黃麻紙,字是呆板的館閣體,內容乏善可陳。他需要從中提取有用的信息,評估太子黨對北境舊部滲透的最新動向。
目光落在“幽州”二字上。
幾乎同時,腦子裏“嗡”的一聲。
不是聲音,是一種更蠻橫的沖擊。眼前的黃麻紙邸報瞬間虛化、扭曲,另一份截然不同的文書影像——紙張更白,字跡更潦草,邊緣有燒灼的焦痕,散發着血腥和灰塵混合的刺鼻氣味——蠻不講理地疊加、覆蓋上來。那是前世,大約三年後,一份關於幽州失守、守將王猛全家自焚殉國的絕密戰報。字字泣血。
兩份文書,兩個時空的信息,像兩把鈍鋸,在他腦仁裏來回拉扯。
“幽州”二字,在眼前不斷分裂、重合。一個是平靜的糧草調撥地,一個是烈焰沖天的淪陷死城。
沈厭遲的手指猛地收緊,邸報邊緣被捏出深深的褶皺。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試圖用意志力將那不該出現的“未來記憶”壓下去。但沒用。那畫面頑固地霸占着意識的顯要位置,細節清晰得可怕——王猛自焚前刻在牆上的血字,其幼子被找到時蜷縮在井底的姿態,甚至空氣中那種皮肉焦糊混合木頭灰燼的獨特臭味……
冷汗,瞬間從額角、背心滲出來。不是熱的,是冰的。
他睜開眼,強行將視線聚焦在邸報上。手指微微發顫。這不是第一次了。最近幾,這種“記憶反噬”越來越頻繁,越來越不受控制。
最初只是零碎的閃回,像水面的倒影,一晃而過。後來逐漸變成清晰的畫面、聲音、甚至氣味和觸感。現在,已經開始影響他對當前信息的接收和判斷。
這才是重生第二十。
如果繼續惡化……
他不敢深想。在太子、皇帝、宰相三方眼線密布的府邸裏,任何一次微小的言行異常,都可能被捕捉、放大、解讀成致命的破綻。尤其是當他需要面對林月柔、面對可能的宮廷召見、面對那些需要絕對冷靜和精準判斷的時刻。
“篤篤。”
輕微的敲門聲。
沈厭遲心頭一跳,幾乎是本能地,將那份被捏皺的邸報迅速撫平,壓在了一摞無關緊要的公文下面。動作快而穩,只有他自己知道,指尖那一下輕微的麻痹感。
“進來。”聲音平穩,聽不出異樣。
老仆端着早膳的托盤進來,輕輕放在一旁的矮幾上。一碗清粥,兩碟小菜,一籠點心。熱氣嫋嫋升起。
沈厭遲的目光落在搖曳的燭火上——爲了看清邸報上的小字,清晨室內仍點着燈。
然後,詭異的感覺再次襲來。
他看到燭芯正在燃燒,橘黃的火苗穩定地跳躍着,蠟油緩慢地滴落(此刻)。
但同時,他又“看到”這燭火已經熄滅了,只剩下一點殘留的紅芯和青煙,空氣裏是冷卻的蠟味(不久前的過去?還是另一個時空的片段?)。
更荒謬的是,還有一種強烈的“感知”告訴他:這燭火從未被點燃過,燈盞是冷的,房間裏只有窗外透進的、灰白的天光(某個平行的、未被擾的現實?)。
三重狀態,同時存在於他的感知裏。真實與虛幻的邊界像被水泡爛的紙張,模糊、粘稠、互相滲透。
他定定地看着那燭火,瞳孔微微擴散。時間感徹底混亂了。一瞬間仿佛很短,一瞬間又像被拉長到令人窒息。他不知道現在是“正在燃燒”、“已經熄滅”還是“從未點燃”的哪一個“現在”。
“公爵?”老仆放好早膳,見他盯着燭火出神,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
沈厭遲猛地驚醒!眼神瞬間聚焦,所有渙散和茫然被強行收束、壓入眼底深處。他轉過頭,看向老仆,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放下吧。今閉門謝客,任何人都不見。就說我舊傷發作,需靜養。”
“是。”老仆不敢多問,躬身退了出去,輕輕帶上門。
門關上的瞬間,沈厭遲的肩膀幾不可察地垮塌了一絲。不是疲憊,是剛才那瞬間強行控制精神、壓制混亂所帶來的巨大消耗。他抬起手,用力揉了揉眉心,指尖冰涼。
不行。這樣下去絕對不行。
記憶反噬不是簡單的“想起”,而是兩種人生、兩段時間線在爭奪他意識的控制權。前世的記憶因爲重生和近期高頻調用(驗證、布局),變得異常活躍,甚至開始侵蝕、覆蓋今生的實時感知。就像兩條洶涌的河流在狹窄的河道裏交匯、沖撞,攪起混亂的泥沙和漩渦。
他必須找到辦法,在兩條時間流之間,建立起一道堤壩,或者至少,一個可靠的導航坐標。
不能靠簡單的意志力硬抗了。那就像用血肉之軀去抵擋洪水,徒勞且危險。
需要工具。需要儀式。需要一套能夠強行錨定“此刻”、區分“記憶”與“現實”的系統。
他走到書案旁,拉開一個抽屜。裏面是一些散亂的雜物。他的目光掃過,最後落在角落裏一個褪色的錦囊上。那是很多年前,母親去寺廟爲他求的平安符,裏面早已空空如也,只剩下錦囊本身。
他拿起錦囊,摩挲着粗糙的綢面。然後,轉身走到多寶閣前,從一個隱秘的夾層裏,取出一個小布袋。倒出七枚銅錢。
這是尋常的“熙寧通寶”,邊緣已有磨損。但此刻,它們將不再是貨幣。
他需要七枚。七是一個有特殊意味的數字,七星,七曜,七情……也足夠覆蓋他需要定義的主要時空狀態。
他拿起一把刻印章用的小巧刻刀,刃口極其鋒利。就着窗邊漸亮的天光,他凝神靜氣,開始在每一枚銅錢空白的背面,刻下細小的字。
第一枚:“過去”。指尖穩定,刻痕深而清晰。代表那些已經發生的、不可更改的、屬於前世或今生早期的事件與情感。它們是歷史,是數據源,但不應擾當下。
第二枚:“現在”。筆畫簡練。代表此刻正在發生的、能被五官直接感知的現實。這是他需要絕對信賴、並以此爲基礎行動的基準面。
第三枚:“未來”。刻得稍淺一些。代表尚未發生、但基於記憶或推演可能出現的走向。它們是可能性,是預警,但不是既成事實,不能被當作現實依據。
第四枚:“真實”。字跡端正。代表經過驗證、邏輯自洽、確鑿無疑的事實部分,無論屬於哪個時空。
第五枚:“虛幻”。刻痕飄忽。代表幻覺、夢境、錯誤的感知、或未經證實的傳言。需要警惕和排除。
第六枚:“記憶”。刻得最密。特指那些來自前世、帶着強烈情緒和細節、容易侵入當下感知的片段。它們是寶貴的,也是危險的。
第七枚:“此刻”。最後一枚,他刻得格外用力,幾乎要穿透銅錢。這是核心,是錨點,是當其他概念混淆時,必須回歸的絕對原點。
刻完,他吹掉銅錢上的細屑。七枚銅錢在掌心,沉甸甸的,帶着金屬的涼意和剛剛刻下的、粗糙的凸起感。
他找來一個淨的小陶罐,將七枚銅錢丟進去,蓋上蓋子,輕輕搖晃。銅錢碰撞,發出沉悶而規律的譁啦聲。
這就是他的“時空錨定儀”。原理簡單到近乎幼稚:每清晨,隨機抽取一枚,握在掌心。今一切認知、判斷、行動,都以此枚銅錢所代表的概念爲最高準則和過濾器。
如果抽到“此刻”,那麼今天,他必須強迫自己只相信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身體感受到的“現在”。任何來自“過去”或“未來”的記憶畫面、預感,都必須被強行歸類爲“虛幻”或“記憶”,不能影響當下的決策。
如果抽到“記憶”,那麼今天,他可以適當調用前世記憶進行輔助分析,但必須清醒認識到那是“記憶”,不能與“現在”混淆。
如果抽到“虛幻”……那今天就要格外警惕,對所有感知信息保持懷疑,反復驗證。
這是一種心理暗示,也是一種強行建立的認知秩序。在時間亂流中,人爲地樹立一個參照系。
他停止搖晃陶罐,伸手進去,沒有猶豫,摸出一枚。
拿出來,攤在掌心。
銅錢背面,刻着兩個字:“此刻”。
沈厭遲凝視着這兩個字,目光專注得近乎虔誠。然後,他合攏手掌,將那枚尚帶陶罐微溫的銅錢緊緊攥住。堅硬的邊緣硌着皮膚,帶來清晰的痛感。
好。今天就以“此刻”爲錨。
他將銅錢小心地放入那個舊錦囊,收緊袋口,貼身掛在脖頸上。冰涼的銅錢隔着薄薄的裏衣,貼在口皮膚上,存在感鮮明。
但這還不夠。錨定儀解決了認知的“準則”問題,但感官的混亂,尤其是視覺上的雙重乃至多重疊加,仍然需要直接訓練來克服。
他走到那盞仍然在燃燒(或者在他此刻的感知裏,它“正在燃燒”)的燭台前。站定。
然後,嚐試一個極其困難、甚至有些瘋狂的方法:訓練雙重視覺。
他緩緩閉上右眼,只用左眼去看燭火。
左眼傳遞的信息:橘黃色的火苗,穩定的光暈,跳動的影子(此刻)。
同時,他嚐試主動調動、並“看”向那些試圖涌入的、關於燭火的“記憶畫面”——比如前世某個深夜,燭火熄滅後他在黑暗中獨坐的畫面;比如更早時候,和父親在燈下對弈,燭花爆開的畫面。
這些畫面不以左眼的視覺信號形式出現,而是在意識的“視覺區”強行顯現。就像是……在左眼看到的真實世界之上,疊加了一層半透明的、來自記憶的“幻影”。
最初極其困難。記憶畫面要麼不聽話地亂竄,要麼和真實視覺完全攪在一起,導致更加嚴重的眩暈和惡心。他必須集中全部精神,像控傀儡線一樣,去區分、去隔離。
汗水再次浸溼了鬢角。太陽突突直跳。
但他強迫自己堅持下去。一次,兩次……十次……
漸漸地,他找到了一點感覺。不是真的用右眼“看”記憶——那不可能——而是將右眼的功能“象征性”地分配給處理那些內部影像,同時左眼牢牢鎖定外部現實。就像大腦的兩個區域被強行賦予了不同的任務分工。
左眼:接收現實光信號,處理爲“此刻”影像。
右眼(象征意義):調取、審視記憶庫中的相關畫面,但不允許其擾左眼的輸入。
這需要極高的精神控制力和分裂般的專注。但沈厭遲別無選擇。
他保持着這個狀態,盯着燭火,堅持了大約半炷香的時間。直到雙眼酸澀脹痛,眼前開始發黑,才猛地閉上眼,深深喘息。
休息片刻,繼續。
整個上午,他都在進行這種近乎自我折磨的訓練。從靜止的燭火,到移動的茶杯影子,到窗外的樹枝搖晃。對象從簡單到稍微復雜。
過程痛苦而緩慢。大腦像是被放在磨盤上反復碾壓。混亂、惡心、頭痛欲裂。有好幾次,他幾乎要嘔吐出來,眼前陣陣發黑。
但他撐住了。指尖掐進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用疼痛來清醒。
到了午後,他勉強能做到:在大部分時間裏,左眼看到的現實能保持主導地位,那些突然冒出的記憶畫面雖然還會出現,但可以被較快地識別、並歸入“記憶”區域,不再像之前那樣直接覆蓋現實感知。
當然,離“可控”還差得遠。這就像在驚濤駭浪中剛剛找到一塊可以暫時立足的礁石,隨時可能被下一個浪頭打翻。
而且,這種強行分裂視覺處理、高壓榨取精神力的訓練,帶來了明顯的副作用。
當他傍晚時分,用銅盆裏的清水洗臉,無意中抬頭看向水面倒影時,他愣住了。
水波晃動中,他的臉依然蒼白瘦削。但那雙眼睛……
瞳孔深處,原本是純然的黑。此刻,卻隱隱浮現出幾縷極其細微的、暗紅色的血絲。不是普通熬夜那種浮在表面的紅血絲,而是更深層、更像是在瞳孔本身的紋理裏滲透出來的暗紋。不仔細看幾乎察覺不到,但在特定的光線下,尤其是當他極度專注或疲憊時,那暗紋會微微浮現,讓他的眼神在冰冷之外,平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非人的妖異感。
這是過度使用精神、強行預感知系統帶來的生理表征。血管?還是神經?他不清楚,也沒時間去深究。
他盯着水中的倒影,看了很久。然後,舀起一捧冷水,狠狠潑在臉上。
冰冷刺骨,帶來短暫的清明。
代價。這就是獲得重生優勢、並試圖掌控它所帶來的代價。記憶是雙刃劍,錨定是枷鎖,雙重視覺是飲鴆止渴。
但,他必須支付。
黃昏時分,老仆再次敲門,送來了晚膳和一份拜帖。
“公爵,林府遞來的帖子。林小姐邀您明過府,說是……得了些新茶,請您品鑑。”老仆的聲音壓得很低。
林月柔。又來了。這次是主動邀請,去宰相府。
沈厭遲接過那張散發着淡雅香氣的灑金帖子。指尖觸及紙面,冰涼光滑。
幾乎同時,腦海深處,一個冰冷、怨毒、帶着無盡嘲諷的女聲驟然炸響——那是前世刑場上,林月柔在他被押上斷頭台前,最後對他說的話:“沈厭遲,你以爲你守的是忠義?不過是我林家登上高位的墊腳石!蠢貨!”
聲音清晰無比,帶着臨死前極致的恨意灌入耳中。
沈厭遲握着帖子的手,紋絲不動。只有脖頸上掛着的“此刻”銅錢,貼着的皮膚微微一緊。
他閉了下眼,左眼(現實)看到的,是精致的拜帖和窗外昏黃的光線。右眼(象征)所處理的,是刑場紛亂的人群、林月柔那張扭曲快意的臉、以及那徹骨冰寒的話語。
訓練開始起作用了。他沒有讓刑場的畫面覆蓋眼前的拜帖。他能清晰地分辨出,哪個是“此刻”的邀約(現實),哪個是“過去”的詛咒(記憶)。
他睜開眼,眼神平靜無波,甚至對着那份拜帖,嘴角極其輕微地扯動了一下,像是一個疲憊的、禮貌的、又帶着些許疏離的微笑前奏。
“回復林府,”他開口,聲音平穩,聽不出任何異樣,“多謝林小姐盛情。然沈某舊傷未愈,醫囑靜養,不便赴約。待他身體稍安,再行叨擾。”
委婉,但堅定地拒絕了。
他不能去。至少現在不能。雙重視覺的訓練剛剛起步,“此刻”錨定需要全天候維持,狀態極不穩定。踏入宰相府那個龍潭虎,面對林月柔那雙善於察言觀色的眼睛,任何一絲時間錯亂導致的細微恍惚,都可能被捕捉、放大。
必須穩住。
老仆應聲退下。
房間裏重歸寂靜。沈厭遲將那份拜帖隨手扔在書案一角,和那些無關緊要的公文堆在一起。
他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深秋的晚風帶着凜冽的寒意灌入,吹散了室內渾濁的空氣,也讓他昏沉脹痛的頭腦爲之一清。
夜幕低垂,星辰未顯。
他低頭,看向自己攤開的左手掌心。那裏空空如也,但訓練帶來的精神上的疲憊和瞳孔深處隱約的灼痛感,真實不虛。
第二十,記憶反噬的水洶涌而來。
但他已經找到了第一塊礁石(錨定儀),並開始學習在風浪中調整自己的姿態(雙重視覺)。代價是瞳孔裏那些不祥的暗紋,和仿佛永遠不會停止的、精神層面的撕裂感。
路還很長。訓練還需繼續。七的初步可控,只是第一個小目標。
他握緊掌心,仿佛能握住那枚並不在手中的“此刻”銅錢。
然後,他轉身,走回書案,吹滅了那盞搖曳了一整天、在他感知中終於歸於“熄滅”狀態的蠟燭。
黑暗降臨。
只有他眼底,那幾縷常人難以察覺的、暗紅色的血絲紋路,在絕對的黑暗裏,似乎微弱地、無聲地流動了一下。
像傷痕。
也像某種正在悄然生長的、對抗時間亂流的、冰冷的新器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