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二十九,夜,子時。

沈府祠堂。

沒有點燈。只有一彎慘淡的下弦月,從高高的、蒙塵的窗櫺縫隙裏吝嗇地投下幾縷青白的光,勉強勾勒出層層牌位的輪廓。那些黑色的木主,在幽暗裏沉默地排列着,像一片沒有盡頭的、死寂的森林。最上方,屬於他父親“忠毅公沈擎”和母親“一品誥命林氏”的牌位,漆色已然暗淡,邊緣有了細微的裂紋。

空氣裏是陳年香灰、木頭腐朽和灰塵混合的味道,冰冷,滯重,吸進肺裏帶着刺痛感。

沈厭遲跪在冰冷的蒲團上,面前的地上,放着三樣東西。

左邊,一疊裁剪整齊的黃表紙,厚厚一摞,邊緣已經用朱砂筆畫好了詭異的符籙框架。紙旁擱着一支小楷狼毫,和一方研好墨的硯台。墨是沉黑的,在月光下像一灘凝固的血。

中間,一塊折疊起來的、暗紅色的織物碎片。即使在這般昏暗的光線下,也能看出其質地是頂級的雲錦,只是顏色不再鮮亮,邊緣有着被暴力撕裂的毛糙痕跡,還沾染着一些深褐色的、難以辨認的污漬。那是前世他與林月柔大婚時所穿婚服的一角。是行刑前,他從染血的囚衣夾層裏,死死摳出來、藏在舌下帶進刑場、又隨着頭顱滾落不知去向的……唯一遺物。重生後,他在自己“屍身”被草草掩埋的亂葬崗外圍,憑着模糊的記憶和一種近乎偏執的感應,挖了整整一夜,才在碎骨和爛泥中,找到了這指甲蓋大小的一片。

右邊,一張尋常的白麻紙,上面用端正卻毫無生氣的筆跡,寫着他的生辰八字:“永泰七年庚申戊寅甲子丙寅”。下面,是他的姓名:“沈厭遲”。墨跡已。

祠堂裏靜得可怕。連老鼠爬過的窸窣聲都沒有。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平緩,綿長,刻意控制得沒有一絲波動。

但他身體內部,並非如此平靜。

距離黎明,距離那場荒唐又凶險的婚禮,只剩下不到四個時辰。

阻礙如同潛藏在黑暗裏的獸,低聲咆哮。

第一重,生理性噩夢。連續三夜,只要一合眼,就是沈府沖天的大火,是族人被拖出時絕望的哭喊,是劊子手鬼頭刀舉起的寒光,是滾燙的血濺在臉上的黏膩觸感。不是記憶的回放,而是身體記住了那種極致的恐懼和痛苦,在睡眠的邊界反復侵襲。醒來時,心髒狂跳,四肢冰冷,冷汗浸透重衣。這不是意志能完全壓制的,是烙印在神經和血肉裏的創傷反應。

第二重,對“婚姻”的文化本能。即便理智上清晰無比——這只是一場政治交易,是與蕭琉璃這個危險盟友的契約締結形式。但“成婚”這兩個字,在胤朝,在一個受正統儒家教養長大的世家子骨子裏,依舊與“宗廟”、“延續”、“責任”、“盟誓”等概念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結。這種文化本能像背景噪音,雖然微弱,卻可能在不經意間擾絕對理性的判斷。比如,在儀式進行時,一個無意識的走神,一個基於傳統習慣而非當下算計的細微反應。

第三重,對蕭琉璃的未知性焦慮。舍身崖匆匆一會,信息有限。她展現出了的價值和冰冷的理性,但“時間折疊冥想”究竟能做到何種程度?她的“佛奴人格”在慈覺長期浸染下到底留下了多少隱患?她對未來的規劃,除了口頭協議,還有多少隱藏條款?她是否真的值得押上全部身家性命去賭一個“女帝”的未來?這些不確定性,如同迷霧中的險峰,帶來持續的戰略焦慮,消耗着他的心神。

這些阻礙,這些殘存的“人性弱點”和“情緒噪聲”,必須在今夜,徹底清除。

他需要的不是調整,不是壓制,而是……格式化。是將“沈厭遲”這個滿載着痛苦記憶、情感負債、文化慣性和不確定恐懼的舊系統,徹底焚毀,然後以最純粹的“復仇程序”爲核心,重裝啓動。

爲此,他設計了這個“自我獻祭儀式”。

他深吸一口祠堂冰涼的空氣,拿起那支狼毫筆,筆尖蘸飽了濃墨。

然後,在第一張黃表紙的符籙框架內,開始書寫。

不是寫具體的罪行或回憶,而是寫那些構成“舊沈厭遲”核心的情感標籤。

“忠”。對皇帝,對朝廷,對“君君臣臣”綱常那愚不可及的、最終換來滿門抄斬的忠誠。一字落下,筆鋒沉凝,帶着嗤笑的決絕。

“孝”。對家族,對父母,那無法挽回、只剩血海深仇的追思與負罪。一字千鈞,壓得手腕微沉。

“仁”。對部下,對百姓,那些在權力傾軋中顯得可笑又無力的憐憫與善意。墨跡蜿蜒,像一聲嘆息。

“義”。對朋友,對承諾,在背叛與出賣成爲常態的棋盤上,早已碎成齏粉的鏡花水月。

“愛”。對林月柔,那場持續數年、浸透骨髓、最終化爲刑場毒刃的癡戀與幻夢。寫下這個字時,他停頓了極短暫的一瞬,不是猶豫,而是確認——確認那種曾經焚燒五髒六腑的情感,如今只剩下冰冷的、可供分析的灰燼。筆尖劃過,脆利落。

“畏”。對皇權,對命運,對未知死亡那曾經有過的、屬於凡人本能的恐懼。墨色淋漓,仿佛要掙脫紙面。

“敬”。對天地,對祖宗,對一切曾經被視爲神聖不可侵犯的秩序與法則。最後一筆落下,力透紙背。

一張寫滿,放在一邊。再取一張,繼續書寫。

“喜”、“怒”、“哀”、“樂”、“憂”、“思”、“恐”、“驚”……七情六欲,凡屬於“人”的波動,都被他一一捕捉,賦予名稱,禁錮在這方寸黃紙之上。

“愧疚”、“眷戀”、“期盼”、“信賴”、“柔軟”、“溫熱”……更細微的,更私人化的情感碎片,也被打撈出來,晾曬在月光與墨痕裏。

他寫得很專注,很快。不是情感的宣泄,而是冰冷的剝離與歸檔。像外科醫生在解剖一具早已失去生命的軀體,將不同的組織分門別類。

厚厚一疊黃紙,漸漸寫滿。堆在一旁,像一座小小的、承載着過往所有“錯誤”與“弱點”的墳墓。

第一步完成。

他放下筆,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然後,拿起那塊暗紅色的婚服碎片。

觸感冰涼,光滑中帶着粗糲的撕裂口。湊近鼻尖,似乎還能聞到一絲極其淡薄的、混雜了血腥、塵土和陳年織物本身氣味的復雜氣息。這是“過往”最直接、最頑固的物理憑證之一,承載着關於“婚姻”幻象的全部重量,也連接着家族覆滅前最後一點虛假的“圓滿”記憶。

沒有猶豫。他取出火折子,輕輕一晃,幽藍的火苗竄起。

將婚服碎片湊近火焰。

錦緞遇火,先是邊緣卷曲、焦黑,然後猛地騰起一小簇明亮的、帶着奇異香味的火苗。燃燒得很快,發出細微的噼啪聲。火光映亮了他半張臉,眼神在跳躍的光影中,平靜得像深潭。

火焰貪婪地吞噬着那片殘紅,仿佛在吞噬一段早已死去的時光,一個可笑可悲的幻影。很快,火光熄滅,只剩下一小撮蜷縮的、邊緣閃着暗紅色餘燼的黑色灰渣。他用指尖輕輕一捻,便徹底化爲細灰。

第二步完成。

最後,他拿起那張寫着生辰八字和姓名的白麻紙。

沈厭遲。永泰七年……這是他作爲“人”在這個世間的時空坐標和社會標識。是父母所賜,是宗族所錄,是朝廷檔案所載,是一切愛恨情仇、功過是非的承載主體。

現在,這個“主體”需要被注銷。

他將白麻紙放在地上,用一塊淨的青石板壓住一角。再次引燃火折。

火焰舔舐紙角,迅速蔓延。墨寫的字跡在火光中扭曲、變淡、最終和紙張一起化爲升騰的輕煙和簌簌落下的灰燼。火光比燃燒婚服時更亮一些,映得整個祠堂短暫地明亮了一瞬,那些沉默的牌位在牆壁上投下巨大而搖晃的影子,旋即又沉入更深的黑暗。

生辰燒盡,姓名成灰。

第三步完成。

現在,地上有三小堆灰燼。黃紙灰最多,顏色深黑,質地輕飄。婚服灰最少,顏色灰白,夾雜着未燃盡的細小硬塊。姓名紙灰介於兩者之間,顏色灰黃。

他取出一個早就準備好的、粗糙的黑陶碗。碗裏是半碗顏色清亮、卻散發着刺鼻寒氣的藥湯——“冰心散”。這是他據前世搜集的殘缺古方,結合太醫院一些冷僻記錄,自己反復調配試制而成。主料是極北苦寒之地的“玄冰草”莖,佐以數種鎮定神經、壓制氣血躁動的輔藥。藥性酷烈,飲用後四肢百骸如浸冰水,心跳呼吸會被強行抑制到極緩,思維會進入一種超然的、近乎絕對的冷靜狀態,代價是短時間內五感會變得遲鈍,且對心脈有一定負擔。

他將三堆灰燼,小心地、全部掃入黑陶碗中。

灰燼落入冰涼的藥湯,並未立刻溶解,而是漂浮在表面,形成一層詭異的、斑駁的浮沫。在月光下,像一碗攪拌了死亡與遺忘的泥漿。

沈厭遲端起陶碗,碗壁冰涼刺骨。

他看了一眼碗中渾濁的液體,眼神沒有任何波動。然後,仰頭,如同飲下最尋常的清水,將碗中藥湯連同灰燼,一飲而盡。

液體滑過喉嚨,是難以形容的古怪感覺。先是冰,刺骨的冰,仿佛一道冰線從喉嚨直墜胃脘,所過之處,血肉都要凍結。緊接着,是灰燼粗糙的顆粒感,摩擦着食道。最後,是數種藥材混合的極致苦澀與辛辣,在口腔和胃裏猛地炸開。

他強行咽下最後一口,放下陶碗,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藥效發作得極其迅猛。

首先是冷。從內而外,透骨奇寒。仿佛五髒六腑都被瞬間凍結,血液流動變得粘滯緩慢。皮膚表面迅速失去血色,泛起一層不正常的青白。呼出的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淡淡的白霧。

然後,是感官的剝離。祠堂裏原本清晰可辨的灰塵味、香火味,迅速淡去,變得遙遠而模糊。月光似乎也暗了幾分,周圍的一切景物都蒙上了一層冰冷的、缺乏質感的薄紗。心跳聲、血液流動聲,這些細微的內部聲響,也漸漸沉寂下去。

思維,卻在這極致的寒冷和感官鈍化中,變得異常清晰、空曠、高速。

所有的情緒殘留——噩夢帶來的心悸,對婚姻本能的輕微抵觸,對蕭琉璃的未知焦慮——如同被投入冰海的炭火,嗤啦一聲,熄滅,只剩下冰冷的餘燼,再也無法點燃任何波動。

腦海裏只剩下純淨的、剔除了所有情感雜質的邏輯鏈條、數據分析和戰術推演。

他緩緩站起身。動作因爲身體的僵硬和寒冷而略顯遲緩,但每一步都穩定、精準。

走到祠堂一側的兵器架前——這裏還保留着沈家武將世家的舊俗,即使落魄,祠堂也陳列着幾件象征性的兵器。他取下一把祭祀用的短柄儀刀。刀未開鋒,但刃口足夠堅硬鋒利。

挽起左臂的衣袖,露出小臂。皮膚在月光和寒冷下,顯得更加蒼白,幾乎能看到下面青色的血管。

他右手握刀,刀尖對準左小臂內側,靠近肘窩的平滑處。

沒有醞釀,沒有猶豫。

用力,刻下。

鋒利的刀尖劃破皮膚,帶來清晰的、銳利的切割感。但“冰心散”的藥效屏蔽了絕大部分痛覺,那感覺更像是用筆在紙上劃下一道深痕,只有觸覺,沒有相應的痛苦反饋。

鮮血,在刀刃離開後,才緩緩地、粘稠地沁出來。不是鮮紅色,而是在寒冷和藥力作用下,呈現出一種暗沉的、近乎褐紅的色澤。血流得並不快,一滴,一滴,緩慢地匯聚,沿着手臂的弧度向下流淌。

沈厭遲垂眸,冷靜地觀察着這道傷口,如同觀察一個實驗現象。然後,他再次提起刀,就着流出的鮮血,在傷口上方,刻下一行細小卻清晰的字跡。

不是用墨,是用自己的血爲墨。

“目標1:婚禮存活。情感殘餘值:待測。”

筆畫有些歪斜,因爲是用刀尖蘸寫,且手臂的肌肉在寒冷中微微顫抖。但每一個字都清晰可辨。

“目標1”,定義了明行動的核心優先級——活下去。這是所有復仇的起點,不容有失。

“婚禮存活”,具體情境。

“情感殘餘值:待測”,這是對自身狀態持續監控的指標。儀式完成了轉化,但最終效果需要明天實戰檢驗。

最後一筆落下,他鬆開手,儀刀“當啷”一聲掉落在青磚地上,在寂靜的祠堂裏發出清脆的回響。

他抬起手臂,看着那道新鮮的傷口和那行血字。鮮血還在緩慢滲出,匯聚成更大的血珠,終於承受不住重量,脫離皮膚,滴落。

嗒。

一滴暗紅色的血,落在冰冷燥的青磚地上,迅速洇開一小團深色的痕跡。

在“冰心散”構建的絕對理性框架下,在自我獻祭儀式完成後的超然心境中,沈厭遲感知到的,不是疼痛,不是自殘的瘋狂,甚至不是對傷口的擔憂。

他感知到的,是一種清晰的、確鑿的、近乎機械的——**確認信號**。

就像精密儀器啓動時亮起的指示燈,就像復雜程序完成初始化後跳出的“Ready”提示。

“系統”,啓動完畢。

“復仇程序”,載入成功。

舊有的“沈厭遲”,其情感內核、文化枷鎖、恐懼本能,已隨着三重焚燒的灰燼,混入“冰心散”,被吞服、分解、吸收(或排出)。留下的,是剔除了所有軟肋、只爲終極目標而存在的行動邏輯。

左臂上的刻痕與血字,不是傷痕,是版本號,是任務列表的第一行。

他放下手臂,任由鮮血慢慢流淌、凝結。從懷裏取出淨的布條,以完全效率化的方式,進行簡單的加壓包扎。動作熟練,沒有一絲多餘。

然後,他走到祠堂門口,推開門。

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正在過去,東方天際,露出一線極其微弱、魚肚白般的熹微。

寒風立刻灌入,吹動他單薄的衣衫和未束起的長發。冰冷刺骨,但他已感覺不到多少“冷”的不適,只覺得溫度數據低於常態。

他站在祠堂門口,眺望逐漸亮起的天空,和沈府荒涼破敗的庭院輪廓。

眼神,映着天光。

裏面再也沒有痛苦,沒有迷茫,沒有焦慮,沒有屬於“人”的波瀾。

只有一片絕對冷靜的、如同打磨過的黑曜石般的評估之光。像是在掃描環境參數,計算風險概率,規劃最優路徑。

鏡中人(雖然此刻無鏡)的眼神,已無波瀾。

只有絕對冷靜的評估光。

自我獻祭儀式,完成。

“沈厭遲”已焚於子時的火與冰。

踏出祠堂的,是名爲“復仇程序”的兵器。

天,快亮了。

婚禮,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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