隴西郡的初雪來得比往年早。
王平站在狄道城外的土丘上,望着遠處李氏莊園連綿的塢堡。那些用黃土夯築的高牆在雪色中泛着冷硬的光,牆頭隱約可見走動的人影,不是守軍,而是部曲私兵——他們穿着雜色的皮襖,手持長矛弓箭,眼神警惕如荒原上的狼。
“將軍,已經第四天了。”副將策馬上前,呵出一團白霧,“李氏還是閉門不出。我們送去的請柬,連門都沒讓進。”
王平沒有答話。他想起臨行前韓信的交待:“李氏比楊氏更聰明,他們不見兔子不撒鷹。”現在看來,何止是不見兔子,這是連獵人都要拒之門外。
“營中糧草還能支撐幾?”
“按將軍吩咐,只帶了十口糧,如今還剩六。”副將頓了頓,“附近村莊的百姓不敢賣糧給我們,說李氏有令,誰敢接濟漢軍,全家逐出隴西。”
王平冷笑。好一個李氏,好一個地頭蛇。不抵抗,不,就用這種軟刀子——餓走你。
但他也不是毫無準備。韓信給他的三件事:大張旗鼓行軍、張貼告示、請李氏赴宴。前兩件已經做了,隴西各縣如今都知道漢軍來了,知道漢軍要清田畝、募兵丁、開官市。現在全隴西的眼睛都盯着狄道,看李氏如何應對,看他王平如何破局。
“傳令,”王平轉身,“今午後,在營前空地上,設茶市。”
“茶市?”副將一愣,“將軍,這冰天雪地...”
“正是冰天雪地,才需要熱茶。”王平眼中閃過一絲光,“把我們帶的五百斤茶葉全部拿出來,再支十口大鍋,燒雪水,煮茶。凡隴西百姓,無論男女老幼,皆可來飲,分文不取。”
副將還是不解,但軍令如山:“諾!”
---
午後,雪稍停。
漢軍營寨前的空地上,十口大鐵鍋架在臨時壘起的灶台上,鍋下柴火噼啪,鍋中雪水沸騰。兵士們將壓成磚塊的茶餅掰碎,投入鍋中,很快,一股奇異的香氣在寒冷的空氣中彌漫開來。
那是蜀茶特有的香氣——清冽中帶着苦澀,苦澀後又有回甘。對喝慣了酪漿、清水的隴西人來說,這種味道陌生又誘人。
起初只有幾個膽大的孩童湊過來,凍得通紅的小手捧着破碗,眼巴巴看着鍋裏翻騰的茶湯。兵士舀起一勺,熱氣騰騰地倒入碗中,孩童們小心地捧着,小口小口地啜飲,臉上露出驚奇又滿足的神情。
消息像雪片一樣傳開。不到一個時辰,空地上已經聚了上百人。有拄拐的老人,有抱着嬰兒的婦人,有面黃肌瘦的青壯。他們排着隊,捧着各式各樣的容器——陶碗、木瓢、甚至葫蘆瓢,只爲了那一碗滾燙的熱茶。
“這茶...真暖啊。”一個老翁喝完後,長長吐出一口白氣,“比燒刀子還暖。”
“老伯,”負責分茶的什長趁機搭話,“我們漢軍這次來,不搶糧,不抓丁,就是要讓大家過上好子。你看這告示上寫的...”
他指着旁邊木牌上貼的告示,大聲念起來:“凡十六至四十丁壯,願從軍者,免全家三年賦稅,分田二十畝!傷殘戰死,撫恤加倍!還有啊,馬上要在冀縣、上邽、西縣開官市,一石粟米能換三斤鹽,五斤茶...”
人群嗡嗡議論起來。賦稅、田地、鹽茶...這些都是他們最關心,也最稀缺的東西。
“真的假的?”有人質疑,“以前魏軍也說過好話...”
“魏軍給過你們免費喝茶嗎?”什長反問,“魏軍給過你們分田免賦嗎?我們馬將軍說了,大漢回來了,就要讓隴右的百姓,過得不比關中差!”
這話說得擲地有聲。人群中,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忽然站出來:“我報名!我家五口人,就三畝薄田,年年不夠吃!要是真能分二十畝,我這條命就賣給漢軍了!”
“我也報!”
“算我一個!”
一時間,竟有二十餘人當場報名。王平在遠處看着,心中暗暗點頭。韓信這一招“茶市攻心”,果然見效。茶葉在隴右是稀罕物,只有豪強貴族才享用得起。如今漢軍免費派茶,不僅是施恩,更是展示實力——我們連茶都能免費送,還缺糧缺錢嗎?
但真正的目標,還沒有出現。
王平望向李氏塢堡的方向。牆頭上,觀望的人影似乎更多了。
“將軍,”副將低聲道,“要不要再加把火?”
“不急。”王平搖頭,“好茶要慢慢品。傳令,明繼續設茶市,再加一項——軍中醫師在旁義診,免費爲百姓看病抓藥。”
“諾!”
---
同一時間,南安郡治所豲道城。
韓信站在城樓上,望着城外連綿的羌人營帳。那些帳篷用犛牛毛織成,黑壓壓一片,在雪地中格外顯目。營中炊煙嫋嫋,隱約傳來馬嘶和羌笛聲。
燒當羌,隴右最大的羌族部落之一,有控弦之士八千,戰馬上萬。其首領迷當,今年四十有五,據說勇武過人,曾率三百騎突襲魏軍運糧隊,斬魏將一人,奪糧車百輛。
而迷當的妻子,正是南安趙氏家主趙昂的女兒,趙月。
“趙昂到了嗎?”韓信問。
“已在府中候着。”姜維答道。這個年輕人跟隨韓信南下,一路上展示了過人的才——不僅熟悉隴右地理民情,更精通羌語,對羌人習俗了如指掌。
韓信點頭,最後看了一眼羌營,轉身下城。邊走邊問:“依你看,迷當這次帶了多少人?”
“營帳約三百頂,按羌人習俗,一帳可住三到五人,再加隨從、奴仆...”姜維略一計算,“應在兩千人左右,其中騎兵至少一千。”
“只帶兩千人來赴會...”韓信沉吟,“是自信,還是謹慎?”
“兩者皆有。”姜維道,“迷當此人,看似粗豪,實則精細。帶兩千人,既能展示實力,又不至於讓將軍覺得是來開戰的。再者...”他頓了頓,“趙氏與羌人聯姻多年,趙昂在南安經營三十年,基深厚。迷當此來,恐怕不單是赴宴,更是要看看將軍的態度,看看趙氏的未來。”
韓信看了姜維一眼,眼中露出贊許:“伯約看得透徹。那你以爲,我們該如何應對?”
姜維毫不猶豫:“示之以威,懷之以德,誘之以利。”
“說具體些。”
“威,要讓他們看到漢軍的實力,看到將軍的決心。德,要讓他們感受到大漢的仁政,感受到與漢軍的好處。利...”姜維壓低聲音,“趙氏壟斷南安鹽鐵貿易多年,與羌人交易,常以次充好,壓低馬價。將軍若肯讓利,許羌人直接與官市交易,以良馬換好茶好鹽,迷當必動心。”
韓信笑了:“你連這都知道?”
“維在隴右爲吏三年,這些事...多少聽過。”姜維神色平靜,但眼中閃過一絲鋒芒。
“好。”韓信拍拍他的肩,“今宴會,你隨我同席。趙昂那邊,我來應付。羌人那邊...交給你。”
姜維一震:“將軍,這...”
“我相信你。”韓信止步,看着他,“伯約,我知道你懷大志,也知道你一直在等一個機會。現在機會來了,能不能抓住,看你自己。”
姜維深吸一口氣,深深一躬:“維...必不負將軍!”
兩人走進太守府時,宴會已經準備就緒。大堂中央燃着巨大的火盆,炭火噼啪,驅散了冬的寒意。兩側席位已擺好,左首是趙氏族人及南安官吏,右首空着,留給羌人。
趙昂坐在主賓位,是個六十出頭的老者,須發花白,但精神矍鑠。見韓信進來,他起身行禮,動作恭敬,但眼神中帶着審視。
“趙公不必多禮。”韓信在主位坐下,抬手示意,“請坐。羌人貴客還未到?”
“迷當首領說,要等落時分才入城。”趙昂緩緩坐下,“羌人習俗,太陽下山後才開始歡宴。”
“入鄉隨俗。”韓信點頭,話鋒一轉,“趙公在南安三十年,可謂深蒂固。不知對馬某的‘三策’,有何高見?”
單刀直入。趙昂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恢復平靜:“將軍的三策,利國利民,老朽自然擁護。只是...”他頓了頓,“南安地處邊陲,羌漢雜居,情況特殊。軍屯分田,恐與羌人牧場沖突;募兵練兵,羌人善騎射,卻未必願爲漢卒;至於官市...”
“官市如何?”韓信端起茶盞,輕輕吹了吹。
“羌人以馬匹、皮毛換取鹽茶鐵器,已有定制。若突然改爲官市專營,恐擾亂舊例,引起不滿。”趙昂說得委婉,但意思明確——你動我的酪了。
韓信放下茶盞,笑了:“趙公多慮了。官市專營,不是要斷了民間交易,而是爲了規範市價,防止奸商盤剝。至於舊例...”他看向姜維,“伯約,你給趙公說說,現在一匹良馬,在羌人那裏值多少,到了南安市上又值多少?”
姜維起身,朗聲道:“羌地良馬,在部落中交易,通常值鹽五十斤,或茶八十斤,或鐵三十斤。但到了南安市上,經過中間商轉手,一匹良馬只能換鹽三十斤,茶五十斤,鐵二十斤。差價...被中間商賺去了。”
趙昂臉色微變。
“而這些中間商,”韓信接過話頭,“大多是趙氏子弟,或是與趙氏有千絲萬縷聯系的商人。趙公,我說得可對?”
大堂瞬間寂靜。火盆裏的炭火爆出一個火星,噼啪作響。
趙昂的手按在案幾上,指節發白。良久,他緩緩道:“將軍調查得很清楚。但商賈之道,本就有買有賣,有賺有賠...”
“如果是公平買賣,自然無話可說。”韓信打斷他,“但若是壟斷市價,強買強賣,甚至以次充好——趙公,這就不是商賈之道,而是取禍之道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夕陽西下,將天空染成血紅色。
“楊阜的人頭,現在還掛在天水城門上。”韓信背對着趙昂,聲音很平靜,“我他,不是因爲他有錢有勢,而是因爲他通敵叛國,禍亂鄉裏。趙公在南安三十年,保境安民,有功於地方,馬某敬重。所以今,我願意坐在這裏,與趙公商議,而不是...兵戎相見。”
軟硬兼施,恩威並濟。趙昂額角滲出冷汗。他忽然發現,自己低估了這個年輕的將軍。這不是一個可以隨便糊弄的書生,而是一個...伐決斷的梟雄。
“將軍想要老朽怎麼做?”趙昂終於開口,聲音有些澀。
“很簡單。”韓信轉過身,“第一,趙氏解散私兵,交出武器,部曲可自願選擇加入漢軍或回鄉務農。第二,清查趙氏田產,超出朝廷規制部分,或充公用於軍屯,或折價收購。第三,官市專營後,趙氏可優先獲得鹽茶專賣權,但必須按官價交易,不得盤剝。”
三條,條條都觸動了趙氏的本,但又留有餘地——交出私兵,但可獲專賣權;清查田產,但可折價收購。這是要溫水煮青蛙,慢慢消化趙氏。
趙昂沉默良久,忽然問:“若老朽不答應呢?”
韓信笑了。那笑容很淡,卻讓趙昂感到刺骨的寒意。
“那馬某只好請趙公去天水小住幾,看看楊阜的人頭,想想隴右的未來。”他走回主位,坐下,“不過我相信,趙公是聰明人。聰明人...都知道該怎麼選。”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通報:“燒當羌迷當首領到——”
沉重的腳步聲響起。一群羌人涌進大堂,爲首者身高八尺,豹頭環眼,披着黑色狼皮大氅,正是迷當。他的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大堂,最後落在韓信身上。
“將軍,”迷當的聲音粗豪,帶着濃重的羌人口音,“你請我喝酒,我來了。酒呢?”
韓信大笑,揮手:“上酒!上好酒!”
酒壇搬上,酒碗斟滿。迷當也不客氣,端起一碗,一飲而盡,抹抹嘴:“好酒!比趙家的馬尿強多了!”
趙昂臉色一僵,卻不敢發作。
韓信也端起酒碗:“迷當首領爽快!馬某敬你一碗!”
兩人對飲。三碗過後,迷當眼中露出贊許之色:“將軍,你不錯,不像那些酸腐文人。說吧,請我來,到底什麼事?”
“兩件事。”韓信放下酒碗,“第一,交個朋友。第二,談筆生意。”
“朋友怎麼交?生意怎麼談?”
“朋友,要有來有往。”韓信示意姜維,“伯約,你來說。”
姜維起身,用流利的羌語道:“迷當首領,我們將軍聽聞燒當羌勇士善騎射,戰馬雄健,心中仰慕。願以蜀中好茶五千斤、井鹽三千斤、精鐵一千斤爲禮,與燒當羌結爲兄弟之盟。今後羌人戰馬可直接與漢軍交易,一匹良馬,換茶八十斤,或鹽六十斤,或鐵四十斤——比現在市價,高出五成。”
迷當眼睛一亮。他是粗豪,但不傻。五成的差價,意味着他的部落能換到更多急需的物資。
“條件呢?”他問。
“條件有二。”姜維繼續道,“第一,燒當羌需承認大漢對隴右的主權,不再侵擾漢民村莊。第二,若曹魏來攻,羌人需助漢軍守土。”
迷當沉吟。這是要他在漢魏之間選邊站。而旁邊的趙昂,臉色已經變得極其難看——如果羌人直接和漢軍交易,他趙氏的中介地位就徹底沒了。
“迷當,”趙昂忍不住開口,“此事需從長計議...”
“計議什麼?”迷當大手一揮,“趙昂,這些年你從我這裏賺了多少,你自己清楚!現在將軍給得更多,我爲什麼不答應?”他轉向韓信,“將軍,你的條件,我答應了!不過,我要再加一條。”
“請講。”
“我要你幫我打白馬羌。”迷當眼中閃過凶光,“那群搶了我三百匹馬,了我的弟弟。只要你幫我報仇,我不但和你結盟,還送你一千匹良馬!”
韓信與姜維對視一眼。羌人部落間的仇,漢軍本不該手。但...
“一千匹良馬,可練一千騎兵。”韓信緩緩道,“迷當首領,你的仇,我幫你報。但有一個條件——不是幫你打,而是調停。我要讓白馬羌也歸附大漢,從此羌人各部,不再互相攻,一致對外。”
迷當一愣,隨即大笑:“好!將軍有氣魄!只要你真能做到,我迷當從此唯將軍馬首是瞻!”
“一言爲定。”
“駟馬難追!”
兩只手重重握在一起。趙昂在旁看着,心中一片冰涼。他知道,從這一刻起,南安的天,變了。
宴會繼續,酒酣耳熱。韓信與迷當越聊越投機,從騎射談到兵法,從隴右談到天下。姜維在一旁翻譯,偶爾補充,眼中神采奕奕。
而就在這時,一騎快馬沖進太守府。傳令兵滿身是雪,踉蹌跪倒:“將軍!急報!曹真遣大將張郃,率軍三萬出陳倉,直撲隴右!前鋒已過沂縣,距天水不過五路程!”
大堂瞬間寂靜。
所有人看向韓信。
韓信緩緩放下酒碗,臉上沒有任何驚慌。他看向迷當:“迷當首領,我們的盟約,可能要提前兌現了。”
迷當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的牙齒:“正好!我的刀,很久沒喝過人血了!”
韓信又看向趙昂:“趙公,現在你有兩個選擇。要麼跟着我,守住南安,後少不了你的富貴。要麼...現在就可以走。”
趙昂看着韓信,看着這個在危急關頭依然鎮靜如山的年輕人,忽然明白了——這個人,或許真能改變隴右,改變天下。
他緩緩起身,深深一躬:“趙氏...願隨將軍,共抗曹魏。”
韓信點頭,霍然起身:“傳令全軍!備戰!”
他走到大堂中央,火光將他的影子投在牆壁上,高大如戰神。
“張郃想來送死,我們就成全他。”他的聲音斬釘截鐵,“這一次,我要讓天下人都知道,隴右,是大漢的隴右!”
姜維、迷當、趙昂...所有人都站了起來,眼中燃燒着火焰。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而戰爭的風暴,已經席卷而來。
千裏之外的成都,諸葛亮站在觀星台上,望着西北方向的夜空。那裏,有一顆星異常明亮,旁邊卻纏繞着血色光暈。
“將星犯紫微,血光沖鬥牛...”他低聲自語,羽扇輕搖,“幼常,你的第一場大考,來了。”
夜風呼嘯,卷起滿天飛雪。
隴右的冬天,注定要用血與火來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