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豆豆離開後,林見月在茶館裏坐了整整一夜。

天亮了,晨光從東窗照進來,將大堂染成淡淡的金色。她坐在圓桌前,看着昨夜那碗已經涼透、面條已經糊成一團的荷包蛋面,看着碗邊那三炷燃盡的線香,看着香灰在晨光中泛着灰白的色澤。

心裏沉甸甸的,像壓着一塊浸水的石頭。

溺水。

雨夜,河邊,無人知曉的死亡,無人聽見的呼喊。

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在冰冷的河水中掙扎,呼喚着娘,卻等不來救援。最後沉入水底,魂靈在水邊徘徊,餓了,冷了,怕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也找不到那個會做荷包蛋面、會哼歌、會抱着他說“男子漢不哭”的娘。

林見月閉上眼睛,能想象出那個畫面:大雨傾盆,河水暴漲,小小的身影在黑暗的河水中沉浮,呼喊聲被雨聲淹沒。岸邊空無一人,只有譁啦啦的水聲,和吞噬一切的黑暗。

然後一切歸於沉寂。

只剩一個飢餓的、迷茫的孩童魂靈,在人間遊蕩,直到找到這間茶館,找到願意給他食物、聽他說話的“姐姐”。

她深吸一口氣,睜開眼睛。

現在不是悲傷的時候。

現在是要解決問題的時候。

豆豆的執念,是“娘”。是那碗荷包蛋面,是那首搖籃曲,是那個溫暖的懷抱。要了卻這個執念,就必須找到“娘”——或者至少,讓豆豆知道娘在哪裏,過得好不好,是否還記得他。

可怎麼找?

豆豆不記得全名,不記得具體住址,只記得“有河的地方”,記得娘叫他“豆豆”,記得娘做的面是“細面、清湯、荷包蛋、撒蔥花”。

這樣的線索,在茫茫人海中,無異於大海撈針。

而且,如果豆豆是幾十年前甚至更早夭折的,那他娘可能早已不在人世,或者早已轉世。去哪裏找?

林見月感到一陣無力。

但很快,她打起精神。

不管多難,總要試試。

她起身,收拾碗筷,洗刷淨。然後開始新一天的工作:打掃茶館,燒水泡茶,看書學習。但一整天,心裏都裝着這件事,想着怎麼才能找到豆豆的娘。

傍晚,墨老的虛影飄了出來。

“丫頭,還在想那孩子的事?”他捋着胡須,在茶館裏慢悠悠地飄着。

“嗯。”林見月點頭,“墨老,您說,該怎麼找?線索太少了。”

“線索少,就創造線索。”墨老飄到櫃台邊,“用茶。‘待客茶’能通靈,也能溯源。你泡一壺濃茶,讓那孩子喝下,在茶力最強的時候,引導他回憶最深的細節——家的樣子,街巷的模樣,鄰居的特征。這些細節拼湊起來,也許能縮小範圍。”

“可是,他魂靈太弱,承受不住濃茶。”林見月皺眉,“上次試過,他說頭疼。”

“那就慢慢來。”墨老說,“每晚加一點濃度,循序漸進。同時,你可以試着做那碗面——不是用祭食的方法,是真的做,用心做,做出他記憶中的味道。食物是有靈性的,尤其是承載着深刻情感的食物。如果做對了,也許能觸動他更深層的記憶。”

“我試試。”

*

接下來的幾天,林見月開始嚐試。

白天,她去市場買最好的細掛面,最新鮮的雞蛋,最嫩的小蔥。回來研究湯底:用井水熬,加豬骨熬,加雞架熬,甚至嚐試用蘑菇和昆布熬素高湯。每一種都仔細記錄味道,想象這是不是豆豆記憶中的“清湯”。

晚上,豆豆準時來。她先給他吃點心,喝淡茶,陪他說話,讓他放鬆。然後端出她當天試做的荷包蛋面,用祭食的方法,讓他“嚐”味道。

“今天的湯,是用豬骨熬的,濃一些。是娘做的味道嗎?”

豆豆仔細“嚐”了,搖頭:“不對……娘的湯,更清,有點甜。”

“那這個呢?用雞架熬的,加了點姜。”

“不對……沒有姜味。”

“這個,純井水,只加了一點鹽。”

“好像……接近了,但還是不對……”

一次次嚐試,一次次調整。林見月幾乎把能想到的湯底都試遍了,但豆豆總是搖頭,說“不對”“不是”“差一點”。

不是湯不夠清,就是味道不夠正,不是面條不夠細,就是荷包蛋不夠圓。總之,永遠差一點。

林見月不氣餒,繼續試。

但心裏漸漸着急。

時間一天天過去,豆豆每晚都來,每晚都眼巴巴地等着“娘做的面”,每晚都帶着希望喝下她做的湯,然後眼神黯然地搖頭。

她能感覺到,豆豆的失望在積累。

那種孩童特有的、毫不掩飾的失望,像鈍刀子,一下下割在她心上。

“姐姐,”第五天晚上,豆豆小聲說,“是不是……我記錯了?娘做的面,其實不是這樣的?”

“不會的。”林見月柔聲說,“你記得很清楚。是姐姐手藝不好,做不出來。”

“不是姐姐不好。”豆豆搖頭,眼神茫然,“是我……笨。什麼都記不清。”

“你不笨。”林見月摸摸他的頭——雖然摸不到,但做了動作,“慢慢來,我們會找到的。”

豆豆點點頭,但眼神裏的光彩,黯淡了許多。

那天晚上,他吃得很少,話也很少。吃完就蜷在櫃台邊,抱着膝蓋,不說話,只是呆呆地看着地面,像只被雨淋溼後瑟瑟發抖的小貓。

林見月看着心疼,卻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想起祖母書裏的話:了緣,了的是“緣”,不是“怨”。但孩童的執念,有時候比成人的更純粹,也更頑固。他如果執念於“娘”,你就得讓他找到“娘”,或者至少,找到關於“娘”的記憶。

可是找不到。

湯不對,面不對,什麼都不對。

她感到一陣深深的挫敗。

*

第七天晚上,事情有了變化。

那晚林見月又試了一種新湯底——用小魚和蝦皮熬的,很鮮,很清淡。但豆豆“嚐”了之後,還是搖頭。

“不對……不是這個味道。”

林見月終於有些泄氣了。

她放下碗,坐在豆豆旁邊,輕聲說:“豆豆,你再仔細想想,娘做的面,除了湯清、面細、蛋圓、撒蔥花,還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比如,湯裏有沒有加什麼特別的調料?面條是不是自己擀的?荷包蛋煎的時候,油多還是油少?”

豆豆努力想了想,眼神越來越迷茫,最後抱住頭,聲音帶着哭腔:“我想不起來……頭疼……姐姐,我想不起來……”

林見月趕緊抱住他——雖然抱不到,但做了個環抱的動作:“不想了不想了,我們不想了。來,喝點茶,休息一下。”

她倒了一杯最淡的“待客茶”,讓豆豆慢慢喝下。茶能安神,能緩解魂靈的不適。

豆豆喝了茶,情緒稍微平復,但還是蔫蔫的,縮在櫃台邊,不說話。

林見月陪着他,心裏亂糟糟的。

就在這時,牆角那片陰影,忽然波動了一下。

裴昭的身影,無聲無息地浮現。

他還是那身玄衣,還是那張冰冷的臉,但今晚,他的目光沒有先看林見月,而是落在了縮在櫃台邊的豆豆身上。

那雙純黑的眼睛,在燭光下深不見底,看不出情緒。

林見月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站起身,擋在豆豆前面。

“裴昭……”

裴昭沒看她,目光越過她,落在豆豆身上。然後,他緩緩開口,聲音冰冷,但出乎意料地,沒有咄咄人。

“你在做面?”

林見月點頭:“嗯,想復現他記憶中的味道,幫助他回憶。”

“沒用的。”裴昭說,語氣平淡得像在陳述事實。

“爲什麼?”

裴昭的目光終於轉向她,那雙純黑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情緒波動,只有深沉的、近乎冷酷的清明。

“亡魂執念所系,非物,乃情。”他一字一句地說,每個字都像冰珠落地,清晰而冰冷,“其念在‘人’,不在‘面’。”

林見月怔住了。

執念所系,非物,乃情。

念在“人”,不在“面”。

她忽然明白了。

豆豆想念的,不是那碗面本身,是給他做面的人,是那個在面裏傾注了愛意、在歌聲裏傾注了溫柔、在懷抱裏傾注了溫暖的人。

面只是載體,是符號,是“娘”的象征。

她復現不了那碗面,不是因爲她手藝不好,不是因爲她材料不對,是因爲那碗面裏,有她無法復制的、獨屬於“娘”的情感。

那是母愛,是牽掛,是血脈相連的羈絆。

是她這個“姐姐”,無論如何也模擬不出來的東西。

“那我……該怎麼辦?”她聽見自己問,聲音有些澀。

裴昭沒回答,而是走到櫃台邊,低頭看着縮在那裏的豆豆。

豆豆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抬起頭,看向裴昭。當對上那雙純黑的眼睛時,他瑟縮了一下,本能地往林見月身後躲了躲。

“別怕。”林見月輕聲安撫,“這位是……裴先生。他是來幫你的。”

豆豆怯生生地看着裴昭,不敢說話。

裴昭也沒說話,只是伸出手——那只很白、手指修長的手,懸在豆豆頭頂上方,沒有觸碰,但林見月能感覺到,他在“感知”什麼。

片刻後,他收回手,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

是一支筆。

不是普通的毛筆,是一支通體烏黑、筆杆細長、筆尖泛着幽暗光澤的筆。筆身上刻着極其復雜的紋路,像某種古老的文字,又像某種神秘的符咒。筆尖無墨,但在燭光下,仿佛有暗紅色的流光在隱隱流轉。

林見月的心跳漏了一拍。

判官筆。

這是判官筆。地府判官用來勾畫生死簿、裁決陰陽的筆。裴昭是監察使,有判官筆,不奇怪。但她沒想到,他會拿出來,用在豆豆身上。

“你要做什麼?”她下意識地問,聲音有些緊。

“看因果。”裴昭的回答簡潔冰冷。

話音未落,他手腕輕轉,判官筆在空中虛虛一點。

沒有聲音,沒有光芒,但林見月看見,筆尖所指之處,空氣微微扭曲,像平靜的水面被投入石子,蕩開一圈圈無形的漣漪。

漣漪的中心,是豆豆。

豆豆似乎感覺到了什麼,身體微微顫抖,但沒有躲,只是睜大眼睛,看着裴昭,眼神裏有恐懼,也有懵懂的好奇。

裴昭的判官筆,在空中緩緩移動,畫出一個復雜的符號。符號無形無質,但林見月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被“引”了出來。

從豆豆的魂體深處。

起初什麼都沒有,只有空氣的波動。然後,漸漸地,在豆豆心口的位置,浮現出一縷極細的、近乎透明的線。

線是灰白色的,很淡,很模糊,像隨時會斷裂的蛛絲。它從豆豆心口延伸出來,飄飄蕩蕩,指向大堂的某個方向——是東方。

線的另一端,隱沒在虛空裏,看不見盡頭。

但林見月能感覺到,線的另一端,連着什麼。

是因果。

是豆豆和“娘”之間,那縷尚未斷絕的因果線。

裴昭的判官筆,輕輕點在那條線上。

線微微一顫,發出極其微弱的、幾乎聽不見的嗡鳴。然後,線的顏色,開始變化。

從灰白,變成淡淡的金色。

雖然還是很淡,很細,但至少能看清了,能追蹤了。

裴昭收回判官筆,目光落在那條金色的因果線上,看了幾秒,然後轉向林見月。

“順着線,能找到另一端。”他說,聲音依舊冰冷,但林見月聽出了一絲……不同。不是溫和,不是善意,而是一種公事公辦的、近乎漠然的“告知”。

“順着線?”林見月看向那條金色的線,它從豆豆心口延伸出來,穿過牆壁,指向東方,消失在夜色中。

“線是因果,也是指引。”裴昭說,“另一端,就是他的執念所系。”

“可是……線這麼細,這麼淡,怎麼順?”林見月問,“它會斷嗎?”

“會。”裴昭的回答毫不留情,“魂靈太弱,因果太淺。時間久了,自然會斷。趁現在還能看見,盡快。”

說完,他收起判官筆,轉身走向陰影。

“等等!”林見月叫住他。

裴昭停步,側過臉。

“你……爲什麼要幫我?”她問出了心底的疑惑。

裴昭沉默了片刻,然後說:“不是幫你,是履職。監察之責,包括維護陰陽秩序。孩童魂靈滯留人間,因果未了,本就是秩序之亂。助你了緣,便是履職。”

很官方的回答。

但林見月覺得,不全是。

如果是純粹履職,他大可以直接用冥火淨化,或者強行送去地府,就像他最初威脅要對她做的那樣。但他沒有。他拿出了判官筆,牽出了因果線,給了她一個方向。

這已經是某種程度的“幫忙”了。

“謝謝。”她真誠地說。

裴昭沒再回應,身影融入陰影,消失不見。

大堂裏又恢復了安靜。

只有那條金色的因果線,從豆豆心口延伸出來,在燭光下泛着微弱的光,指向東方,像一條看不見盡頭的、希望之路。

豆豆低頭看着自己心口的線,又抬頭看看線延伸的方向,眼神茫然中帶着一絲懵懂的期待。

“姐姐……這是什麼?”

“這是線。”林見月蹲下身,柔聲解釋,“是連着你和你娘的線。順着這條線,我們也許能找到你娘。”

“真的?”豆豆的眼睛亮了。

“真的。”林見月點頭,雖然心裏也沒底,但語氣很堅定,“明天,姐姐就順着這條線去找。你在這兒等我,好不好?”

“好!”豆豆用力點頭,小臉上終於有了笑容,“我等姐姐!”

那天晚上,豆豆離開時,心情明顯好了很多。他走到門口,還回頭看了一眼那條線,眼神裏有期待,有忐忑,但更多的是信任。

信任她這個“姐姐”,能找到娘,能了卻他的執念。

林見月站在門口,目送他消失在晨光中,心裏沉甸甸的,也暖融融的。

沉甸甸的是責任。

暖融融的是希望。

*

第二天一早,林見月就出發了。

出門前,她看了一眼那條因果線——還在,很淡,很細,但確實存在,從豆豆昨晚站的位置延伸出來,穿過牆壁,指向東方。她試着伸手觸碰,手指穿過了線,沒有任何感覺。線是無形的,只有她能看見。

她背上背包,帶了些水和糧,又帶上那本《曉窗詩稿》——不知爲什麼,她覺得帶着它,心裏踏實些。然後鎖好門,順着線指引的方向走去。

線穿過牆壁,指向巷子東邊。她走出茶館,線就在她前方大約三尺的位置,懸在空中,像一條只有她能看見的金色絲帶,蜿蜒向前。

很神奇。

明明是虛無的線,卻能指明方向。它穿過牆壁,穿過房屋,穿過街道,始終指向某個固定的方位。林見月跟着線走,不需要看路標,不需要問方向,只要跟着線,就不會走錯。

但走起來並不輕鬆。

線不是沿着街道直線延伸,而是會拐彎,會繞路,有時穿過某棟建築,她就得繞到建築另一側,才能繼續跟上。有時線懸在半空,她得抬頭看,才能確定方向。

而且,線很淡,在陽光下幾乎看不見。她必須集中精神,全神貫注,才能捕捉到那縷極細微的金色。走久了,眼睛發酸,頭腦發暈。

但她沒停。

順着線,從城西走到城東,穿過繁華的市區,穿過老舊的居民區,穿過正在施工的工地,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線始終向前,指向東方,指向城市邊緣。

走了大概兩個小時,線開始向下傾斜。

不是指向地面,是指向一個方向——東南方。林見月跟着線,拐進一條相對安靜的街道。街道兩旁是些老舊的居民樓,樓體斑駁,陽台掛滿晾曬的衣物。有老人坐在樓下曬太陽,有孩子在空地上玩耍,有自行車叮鈴鈴地駛過。

很普通,很市井。

線在其中一棟居民樓前,停了下來。

不,不是停,是向下——指向這棟樓的三樓,某個窗戶。

林見月抬頭看去。

那是一棟很普通的六層居民樓,外牆是淡黃色的塗料,已經有些剝落。三樓的窗戶關着,窗簾拉着,看不清裏面。但因果線的一端,就連接在那個窗戶裏。

是這裏了。

豆豆的執念所系,就在這扇窗戶後面。

林見月的心跳加快了。

她深吸一口氣,走進樓道。樓道很暗,聲控燈壞了,只有從窗戶透進來的微弱光線。她摸索着上了三樓,站在那扇門前。

門是普通的防盜門,深綠色,門牌上寫着“302”。門邊貼着去年的春聯,已經褪色,但還能看出“平安如意”的字樣。門縫裏透出淡淡的光,和隱約的電視聲。

裏面有人。

林見月站在門前,忽然有些緊張。

她該怎麼開口?說“你好,我順着一條因果線找到這裏,你家是不是丟過一個叫豆豆的孩子”?

會被當成神經病的。

或者,說“我受一個孩童魂靈所托,來找他的娘”?

更不行。

她正猶豫,門忽然開了。

一個中年女人站在門口,手裏提着垃圾袋,看樣子是準備出門倒垃圾。她看見林見月,愣了一下。

“你找誰?”

女人大約五十歲,穿着家常的棉質睡衣,頭發隨意挽着,面色有些憔悴,眼袋很重,像是沒睡好。但眉宇間,能看出年輕時的清秀。她的眼睛很大,眼角有細密的皺紋,眼神有些疲憊,也有些警惕。

林見月看着她,心裏忽然涌起一股奇怪的熟悉感。

不是認識她,而是……她的眼睛,和豆豆的眼睛,有些像。

一樣的大,一樣的清澈,只是豆豆的眼神是孩童的懵懂,而這個女人的眼神,是成年人的疲憊和滄桑。

“請問……”林見月定了定神,盡量讓聲音聽起來自然,“這裏是……李秀英女士家嗎?”

她隨口編了一個名字。如果對方說不是,她可以道歉離開,再想別的辦法。

但女人愣了一下,然後搖頭:“不是,你找錯了。我姓陳,陳素芳。”

陳素芳。

不是李秀英。

但林見月沒走,因爲就在女人說話的瞬間,她看見,那條金色的因果線,從自己身後延伸過來,直接連接到了女人的心口。

雖然很淡,很細,但確實連着。

是她了。

豆豆的執念所系,就是眼前這個女人。

“那……抱歉,打擾了。”林見月嘴上說着,眼睛快速掃過屋內。

是很普通的家居陳設:老舊的布藝沙發,玻璃茶幾,電視櫃,牆上掛着全家福照片。照片裏是一對中年夫婦和一個年輕女孩,看起來是幸福的三口之家。沒有小男孩的身影。

“沒關系。”陳素芳提着垃圾袋,準備關門。

“等等。”林見月忽然說,“陳阿姨,您……是不是丟過什麼東西?”

陳素芳的手頓住了,看向她,眼神更加警惕:“你什麼意思?”

“我……我是個民俗愛好者,在做一個關於‘失物招領’的課題。”林見月急中生智,編了個理由,“就是幫人找回丟失的重要物品,或者……重要的人。您看起來,像是有心事,像在等什麼,或者……丟過什麼。”

她說得很含糊,但陳素芳的眼神,明顯動搖了。

“你……到底是什麼的?”

“我就是個普通人,但有點……特別的直覺。”林見月看着她的眼睛,真誠地說,“如果您信我,可以和我說說。也許,我能幫上忙。”

陳素芳盯着她看了很久,眼神裏有審視,有懷疑,也有某種深藏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悲傷。

最終,她嘆了口氣,側身讓開。

“進來坐吧。”

*

客廳不大,但收拾得很淨。沙發有些舊,但鋪着整潔的墊子。茶幾上擺着果盤,裏面是蘋果和橘子。電視裏正放着午間新聞,聲音調得很小。

陳素芳給林見月倒了杯水,在她對面坐下。

“你說你在做‘失物招領’的課題?”她問,聲音有些澀。

“嗯,算是吧。”林見月點頭,小心地斟酌措辭,“主要是幫人找回……記憶,或者情感上的寄托。陳阿姨,您是不是……丟過一個孩子?”

話音剛落,陳素芳的手猛地一顫,杯子裏的水灑出來一些。她慌忙抽紙擦拭,但手抖得厲害,擦了幾次都沒擦淨。

林見月心裏明白了。

“是個男孩,小名叫豆豆,對嗎?”她輕聲問。

陳素芳猛地抬起頭,眼睛瞬間紅了,嘴唇顫抖着,想說什麼,但發不出聲音。只是死死盯着林見月,眼神裏充滿了震驚、恐懼、和某種近乎絕望的期待。

“你……你怎麼知道?”良久,她才啞聲問,“豆豆……豆豆的事,只有家裏人和幾個老鄰居知道。你……”

“我見過他。”林見月說,聲音盡量放柔,“不是真的見過,是……在夢裏,或者說,在某種特別的狀態下,見過他的魂靈。”

她不能說茶館,不能說亡魂,只能編一個相對容易接受的說法。

陳素芳的眼淚瞬間掉了下來。她沒有哭出聲,只是默默地流淚,肩膀微微顫抖,像一片秋風中的枯葉。

“豆豆……我的豆豆……”她喃喃道,聲音破碎不堪,“二十七年了……二十七年了……”

二十七年。

林見月心裏一沉。豆豆已經走了二十七年。難怪因果線這麼淡,這麼細。時間太久了,聯系太微弱了。

“他走的時候……多大?”她問。

“五歲……差一個月就五歲了。”陳素芳哽咽着說,手無意識地摩挲着杯子,“那年夏天,雨特別大,河漲水。他調皮,偷偷跑出去,想去河邊看船……結果滑下去了。等找到的時候……已經……”

她說不下去了,掩面哭泣。

林見月靜靜等着,等她情緒稍微平復,才輕聲問:“他走的那天,是什麼子?”

“六月初八。”陳素芳擦着眼淚,“他的生是六月初八。那天……本來要給他過五歲生的。我買了一斤細面,買了雞蛋,買了小蔥,準備給他做長壽面……可他沒等到。”

六月初八。

生辰。

也是忌。

林見月的心被揪緊了。

難怪豆豆的記憶裏,那碗面那麼深刻。那是本該在生辰那天吃到的長壽面,是娘爲他準備的生面。但他沒吃到,永遠沒吃到。

所以他的執念,是那碗面,是那個生辰,是那個沒能爲他慶祝生的娘。

“這些年,您一直想着他?”林見月問。

“怎麼可能不想……”陳素芳淚眼婆娑,“那是我的兒子啊。我懷胎十月,一把屎一把尿帶大的兒子。他走的那天,穿着我給他新做的藍格子襯衫,褲腳還短了一截,說等過生就給他換新的……可等不到了,什麼都等不到了……”

她哭得幾乎喘不過氣,林見月遞上紙巾,默默陪着。

哭了好一陣,陳素芳才漸漸平靜下來,但眼睛紅腫,神情疲憊。

“姑娘,你說你在夢裏見過豆豆……他……他好嗎?”她問,聲音顫抖,帶着卑微的期盼。

“他不好。”林見月實話實說,“他迷路了,找不到家,找不到您。他餓了,冷了,怕了。但他記得您,記得您做的面,記得您哼的歌,記得您叫他‘豆豆’。”

陳素芳的眼淚又涌了出來。

“他想您。”林見月繼續說,聲音輕柔但清晰,“他想回家,想吃您做的長壽面,想聽您哼歌,想讓您抱抱他。他的執念,就是您。”

“我想他啊……”陳素芳泣不成聲,“二十七年,我每天都想他。每年六月初八,我都會做一碗長壽面,擺在他的照片前。可他不來吃,一口都不吃。我知道,他怨我,怨我沒看好他,怨我沒救他……”

“他不怨您。”林見月打斷她,“他只是想您。他在等您,等了二十七年。現在,他找到我了,讓我來找您,告訴您,他想您,想讓您知道他還在,還在等。”

陳素芳抬起頭,淚眼朦朧地看着她:“真的?”

“真的。”林見月點頭,“如果您信我,我可以幫您……見他一面。雖然只是魂靈,雖然碰不到,但至少,您能看到他,能和他說話,能告訴他,您也想他。”

陳素芳愣住了,眼神裏有震驚,有恐懼,但更多的是……渴望。

“我……我能見到他?”

“能。”林見月說,“但需要您配合。而且,時間不多。他的魂靈很弱,因果線很淡,隨時會斷。我們要抓緊。”

“我配合,我一定配合!”陳素芳抓住林見月的手,抓得很緊,像抓住救命稻草,“只要能見豆豆,讓我做什麼都行!”

林見月感受着她手的顫抖,和那種幾乎要溢出來的、母親對孩子的思念,心裏又酸又暖。

“那好,您準備一下。今晚子時,我來接您。去我那兒,那裏……比較特別,能見到他。”

“子時……半夜?”陳素芳有些猶豫。

“對,子時。魂靈只有在那個時候,才能清晰顯現。”林見月解釋,“您放心,是安全的地方,是我的茶館。您去了就知道。”

陳素芳猶豫了幾秒,然後重重地點頭。

“好,我去。只要能見豆豆,什麼時候我都去。”

林見月留下茶館地址,又叮囑她帶一件豆豆生前的物品——最好是衣服,或者玩具,能加強聯系。然後告辭離開。

走出樓道時,陽光正好,照在臉上暖洋洋的。她回頭看了一眼三樓那扇窗戶,窗簾拉着,但能想象陳素芳此刻的心情。

激動,忐忑,期待,恐懼,還有深沉的母愛。

她深吸一口氣,順着因果線往回走。

線還在,很淡,但確實存在。一頭連着茶館裏的豆豆,一頭連着這裏的陳素芳。她走在中間,像一座橋,連接着生與死,連接着母親與孩子,連接着二十七年的思念和等待。

任務很重。

但她覺得,值得。

*

回到茶館時,已是下午。

林見月累壞了,但心裏很充實。她簡單吃了點東西,然後開始準備。

今晚要“接待”的不是亡魂,是活人。但比接待亡魂更復雜,更需謹慎。因爲要同時照顧兩邊:豆豆的魂靈,和陳素芳的身心。

她打掃茶館,點上安神的熏香,準備最溫和的“待客茶”。又去後院摘了幾片薄荷葉,準備泡茶時加一點,能安神定驚。

傍晚,墨老的虛影飄了出來。

“丫頭,都安排好了?”

“嗯,安排好了。”林見月點頭,“墨老,今晚……您能出來幫忙嗎?我怕我一個人應付不來。”

“放心,我在。”墨老捋着胡須,“不過,活人見魂靈,不是小事。你要控制好氣氛,別嚇着她。那孩子魂靈弱,情緒也不能太激動,否則容易散。”

“我明白。”

“還有,”墨老頓了頓,“裴昭那邊……你打招呼了嗎?”

林見月愣了一下。她還真忘了。

“他現在算是‘暫住’在這裏,你接待活人,而且是涉及魂靈的事,按理說應該知會他一聲。”墨老說,“不過,以他的性子,大概也不會管。但禮數上,還是說一聲好。”

林見月點點頭,對着牆角那片陰影,說:“裴昭,今晚我要接待一位生者,是豆豆的母親。希望能讓他們見一面,了卻執念。如果你覺得不妥,或者有什麼規矩,請告訴我。”

陰影沉默了片刻。

然後,裴昭冰冷的聲音傳來:“生死有別,陰陽有隔。活人見魂,有違常理。”

林見月的心一沉。

但裴昭接着說:“但因果未了,執念未消,亦是亂序。若此次能了,便無妨。”

這是……默許了?

林見月鬆了口氣:“謝謝。”

陰影沒有再回應。

但林見月能感覺到,那股冰冷的、審視的氣息,似乎緩和了一些。

夜幕降臨。

她點起蠟燭,燒水泡茶,等待。

等待子時,等待陳素芳,等待那個跨越二十七年的重逢。

*

晚上十一點半,敲門聲響起。

很輕,很猶豫。

林見月打開門,陳素芳站在門外。

她換了一身整潔的衣服,深藍色的外套,黑色的褲子,頭發梳得一絲不苟,但眼睛紅腫,臉色蒼白,手裏緊緊攥着一個小布包。

“林姑娘……”

“陳阿姨,進來吧。”林見月側身讓她進來。

陳素芳走進茶館,目光在堂內掃過,有些拘謹,也有些好奇。當看到櫃台上的不歸壺,和空氣中淡淡的茶香、熏香混合的氣息時,她的眼神更加復雜。

“坐吧,喝杯茶,定定神。”林見月引她到圓桌旁坐下,倒了一杯加薄荷的“待客茶”。

陳素芳接過茶杯,手還在抖。她小口喝着茶,眼睛卻不停地掃視四周,像是在尋找什麼,又像是在害怕什麼。

“豆豆……他在哪兒?”她終於忍不住問,聲音顫抖。

“他還沒來。”林見月柔聲說,“要等到子時。魂靈只有在那個時候,才能清晰顯現。您別急,先休息,定定神。等會兒見到他,別太激動,會嚇到他。”

陳素芳點頭,但手抖得更厲害了。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牆上的老掛鍾,指針緩緩移動。

十一點五十。

十一點五十五。

十一點五十八。

陳素芳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臉色越來越蒼白。她緊緊攥着那個小布包,指節發白。

終於——

子時到了。

遠處傳來鍾聲,十二下,悠長,沉重。

在最後一聲鍾響落下的瞬間,茶館裏的空氣,微微波動。

櫃台前,那個小小的、半透明的輪廓,緩緩浮現。

豆豆來了。

他今晚看起來比平時更凝實一些,也許是因爲靠近了因果的另一端,也許是因爲感應到了母親的存在。他穿着那身破舊的藍格子襯衫——和林見月描述的一樣,褲腳短了一截。頭發還是亂糟糟的,小臉髒兮兮的,但那雙眼睛,清澈,懵懂,帶着孩童特有的純真。

他一出現,就看向林見月,小聲說:“姐姐,我來了。”

然後,他的目光,落在了陳素芳身上。

陳素芳也看見了他。

在看見豆豆的瞬間,她的呼吸停止了,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顫抖着,想說什麼,但發不出聲音。只是死死盯着那個小小的身影,眼淚洶涌而出,無聲地流淌。

豆豆看着她,看了很久,眼神從茫然,到疑惑,到遲疑,到最後,漸漸泛起淚光。

“娘……?”他小聲地,試探性地,叫了一聲。

這一聲“娘”,像一把鑰匙,打開了陳素芳心裏塵封二十七年的閘門。

“豆豆——”她終於哭出聲,嘶啞,破碎,像受傷的母獸,伸出手,想要擁抱,但手穿過了豆豆半透明的身體。

抱不到。

碰不到。

生死相隔,陰陽兩分。

豆豆的眼淚也掉了下來,但他沒有哭出聲,只是看着陳素芳,哽咽着說:“娘……我好想你……”

“娘也想你……每天都想……”陳素芳泣不成聲,跪倒在地,伸出手,徒勞地想要撫摸豆豆的臉,但一次又一次穿過空氣。

林見月站在一旁,眼睛也溼潤了。

但她知道,現在不是哭的時候。

“陳阿姨,豆豆,你們冷靜些。”她柔聲說,“時間不多,有什麼話,慢慢說。豆豆,告訴娘,你這些年在哪兒,過得好不好。陳阿姨,告訴豆豆,你這些年怎麼過的,是不是一直想着他。”

在她的安撫下,兩人的情緒漸漸平復。

陳素芳坐回椅子上,豆豆蹲在她面前,仰着小臉,看着她。雖然碰不到,但至少,能看見,能說話。

“豆豆,你……你冷不冷?餓不餓?”陳素芳哽咽着問。

“不冷了,姐姐給我做吃的。”豆豆說,“就是……想娘做的面。”

“娘給你做,現在就給你做!”陳素芳說着就要起身,但被林見月輕輕按住。

“陳阿姨,魂靈吃不了實食。但可以用祭食的方法,讓他‘嚐’到味道。”林見月說,“您帶了豆豆的東西嗎?”

陳素芳這才想起手裏的小布包。她顫抖着打開,裏面是一件小小的、疊得整整齊齊的藍格子襯衫——和豆豆身上那件一模一樣,但更新,更完整。還有一個小小的木頭鴨子,油漆已經剝落,但能看出是孩童的玩具。

“這是……他走那天穿的衣服,我留了一件淨的。這個鴨子,是他最喜歡的玩具,睡覺都要抱着。”陳素芳把東西放在桌上,眼淚又掉了下來。

林見月拿起那件小襯衫,放在豆豆面前。又點起三炷線香,香煙嫋嫋升起。

“豆豆,摸摸你的衣服,摸摸你的玩具。這是娘給你留的,她一直想着你。”她柔聲說。

豆豆伸出手,雖然碰不到實物,但當他“摸”到那件襯衫和木頭鴨子時,身體微微一顫,眼神更加清晰,更加哀傷。

“娘……對不起……”他小聲說,“我不該偷偷跑出去……不該不聽話……”

“不怪你,是娘沒看好你……”陳素芳搖頭,淚如雨下。

“娘,我想吃你做的長壽面……”豆豆看着她,眼神裏有期待,有依戀,有孩童特有的、對母親的毫無保留的信任。

“好,好,娘給你做……”陳素芳看向林見月,“林姑娘,能……能借廚房用用嗎?”

林見月點頭,帶她去了廚房。

廚房很小,但淨。陳素芳洗手,燒水,從帶來的袋子裏拿出細掛面、雞蛋、小蔥——她早就準備好了,用保鮮盒裝着,還帶着。

她做得很認真,很仔細,像在進行一場莊嚴的儀式。下面,煮蛋,切蔥,調湯。每一個動作都輕柔,都專注,都傾注了二十七年的思念和愛意。

林見月在一旁看着,心裏酸楚,也溫暖。

面做好了,清湯,細面,圓圓的荷包蛋,撒着翠綠的蔥花。很樸素,很家常,但熱氣騰騰,香氣撲鼻。

陳素芳端着面回到大堂,放在桌上,就在豆豆面前。

林見月再次點燃線香,引導祭食的儀式。

香煙升起,包裹着面的熱氣,飄向豆豆。

豆豆閉上眼睛,深深吸氣,臉上露出陶醉的、滿足的表情。

“是娘做的味道……”他喃喃道,眼淚又掉了下來,但這次,是幸福的淚。

他“吃”着面,小口小口,很珍惜,很慢。陳素芳坐在對面,看着他,淚流滿面,但嘴角帶着笑容。

那是二十七年來,她第一次,爲兒子“做”了一碗長壽面。

雖然遲了二十七年,雖然陰陽相隔,但至少,她做到了。

豆豆“吃”完了面,滿足地擦了擦嘴——雖然魂靈沒有嘴,但他做了這個動作。

“好吃嗎?”陳素芳哽咽着問。

“好吃……”豆豆點頭,看着陳素芳,眼神清澈而溫暖,“娘,我不餓了,也不冷了,也不怕了。我有姐姐,現在又有了娘。我……我想走了。”

陳素芳愣住了:“走?去哪兒?”

“去我該去的地方。”豆豆說,語氣很平靜,像個懂事的小大人,“姐姐說,了了心願,就該走了。不然,會耽誤轉世,會變成孤魂野鬼。我不想變成孤魂野鬼,我想……下輩子還做娘的孩子。”

陳素芳的眼淚再次決堤。

“好……好……下輩子,還做娘的孩子。娘等你,一定等你。”

豆豆笑了,笑容很淨,很釋然。

“娘,你要好好的,要笑,要開心。不然,我會難過的。”

“嗯,娘好好的,娘笑,娘開心。”陳素芳用力點頭,雖然眼淚還在流,但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豆豆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後轉身,看向林見月。

“姐姐,謝謝你。”

“不謝。”林見月柔聲說,“走吧,安心地走。下輩子,你會幸福的。”

豆豆點頭,身影開始變淡。

這一次,不是突然消失,是緩緩的,溫柔的,像晨曦中的霧氣,在晨光中一點點消散。他最後看了陳素芳一眼,眼神裏有不舍,有眷戀,但更多的是釋然和祝福。

然後,他就那樣消散了。

沒有光,沒有聲,安安靜靜地,走向他該去的地方。

大堂裏,只剩下那碗已經涼透的長壽面,嫋嫋的香煙,和泣不成聲的陳素芳。

林見月走過去,輕輕抱住她。

“他走了,但他是安心走的。他下輩子,會幸福的。”

陳素芳在她懷裏,哭了很久,很久。

哭這二十七年的思念,哭這遲來的重逢,哭這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也哭這終於了卻的執念,和那渺茫的、但真實存在的希望。

希望下輩子,還能做母子。

希望下輩子,能給他過一個真正的生辰,吃一碗真正的長壽面。

希望下輩子,不再有分離,不再有遺憾。

夜深了。

林見月送陳素芳回家。

走在寂靜的街道上,陳素芳的情緒已經平復了許多,雖然眼睛還紅腫,但神情不再那麼淒苦,多了幾分釋然。

“林姑娘,謝謝你。”她真誠地說,“沒有你,我這輩子,都見不到豆豆,都了不了這個心願。”

“是你們的母子緣分,還未盡。”林見月說,“我只是搭了座橋。”

“不管怎樣,謝謝你。”陳素芳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紅包,塞給林見月,“一點心意,請你務必收下。”

林見月推拒:“陳阿姨,我不能收。茶館的規矩,茶錢隨心,不勉強。您的心意,我收到了,錢真的不用。”

“這不是茶錢,是謝禮。”陳素芳堅持,“你幫了我這麼大的忙,我無論如何都要表示。你不收,我心裏過意不去。”

林見月看着她真誠的眼神,最終接過了紅包,但沒有打開,只是說:“那我收下,替您捐給需要幫助的孩子,就當爲豆豆積福。”

陳素芳愣了愣,然後用力點頭:“好,好,這個好。”

送到樓下,陳素芳又回頭看了茶館方向一眼,眼神裏有懷念,有不舍,但最終歸於平靜。

“林姑娘,以後……我還能去茶館坐坐嗎?”

“隨時歡迎。”林見月微笑,“不過,豆豆已經走了,您去了,也見不到他了。”

“我知道。”陳素芳點頭,“我就是……想在那裏坐坐,感覺離他近一點。”

“好,那您隨時來。”

告別陳素芳,林見月獨自走回茶館。

夜已深,街上空無一人。月光很好,灑在青石板上,泛着清冷的光。她抬頭看看天空,星星很亮,像無數只眼睛,靜靜地看着這人間。

她忽然想起豆豆消散前的笑容。

那麼淨,那麼釋然。

了卻執念,安心往生。

這就是“了緣”的意義吧。

回到茶館,大堂裏還殘留着線香的餘味,和那碗長壽面的淡淡香氣。她收拾碗筷,洗刷淨,擦淨桌子,然後吹滅蠟燭,上樓休息。

躺在床上,她看着天花板,很久沒有睡意。

腦子裏回放着今晚的一切:陳素芳的眼淚,豆豆的笑容,那碗長壽面,那個遲到二十七年的生辰。

心裏很滿,很暖,也有些空。

滿是因爲幫助了人,了卻了緣。

暖是因爲見證了深沉的母愛,和純真的孩童情感。

空是因爲……豆豆走了。那個每晚來討點心、叫她“姐姐”、眼巴巴等着面的孩子,不會再來了。

但這是好事。

她對自己說。

了緣,就是要送他們走,送他們去該去的地方。

而不是把他們留在身邊,留在人間。

她閉上眼睛,漸漸沉入睡眠。

在睡夢的邊緣,她仿佛聽見了一聲極輕的、孩童的笑聲。

很淨,很歡快,像春天的風鈴。

然後,一切歸於寧靜。

*

第二天,林見月睡到很晚才醒。

陽光很好,從窗戶照進來,暖洋洋的。她起床,洗漱,下樓。

大堂裏一切如舊,陽光從東窗照進來,灰塵在光柱中飛舞。櫃台上的點心還在,那件藍格子襯衫和木頭鴨子,陳素芳沒有帶走,說留給茶館,留給豆豆“回來看看”時有個念想。

林見月把襯衫和鴨子收好,放在櫃台抽屜裏,和那本《曉窗詩稿》放在一起。

然後她開始打掃,燒水,泡茶。

子還要繼續。

茶館還要開。

夜裏,也許還會有“客人”來。

但豆豆不會再來了。

她泡了一杯茶,端到後院,坐在井邊,慢慢喝着。

陽光很好,枯樹在光線下投下清晰的影子。她看着那棵樹,忽然覺得,它似乎……真的不一樣了。

不是長出葉子,不是變綠,而是那種感覺——死寂中透出的生機,似乎更明顯了。就像冰封的河面下,有春水在悄悄流動。

她把手掌貼上樹。

這一次,那種類似呼吸的波動,清晰了許多。雖然還是很慢,很輕,但確實存在,而且……有節奏了。

像心跳。

沉睡者的心跳。

她收回手,看着樹,若有所思。

也許,離“真正接掌茶館”的那天,又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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