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秋雨又來了。

不是之前那種綿綿的細雨,是帶着寒意的、淅淅瀝瀝的冷雨,從清晨下到黃昏,將梧桐巷的青石板路洗得發亮,也將茶館的瓦片敲出單調而綿長的節奏。雨水順着屋檐淌下,在門廊前匯成細流,汩汩地流向巷子低窪處。

林見月坐在櫃台後,手裏捧着一杯熱茶,看着窗外的雨。

茶是普通的紅茶,加了冰糖,甜而暖。她的目光落在窗玻璃上,雨水蜿蜒流下,將外面的世界扭曲成模糊的色塊。巷子裏空無一人,只有雨水敲打地面的聲響,和偶爾風吹過枯枝的沙沙聲。

很安靜。

安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心跳聲,還有……心裏那種空落落的感覺。

豆豆走了。

那個每晚準時來討點心、叫她“姐姐”、眼巴巴等着面的孩子,不會再來了。櫃台上的點心不會再不翼而飛,深夜的大堂裏不會再出現那個小小的、半透明的輪廓,不會再有那雙清澈的、帶着怯意和期待的眼睛看着她。

這是好事。

她知道這是好事。了卻執念,安心往生,是每個滯留人間的魂靈最好的歸宿。她開茶館,做掌櫃,就是爲了幫助他們走向這個歸宿。

但心裏還是空落落的。

就像房間裏住久了的租客突然搬走,雖然空間變大了,安靜了,但總覺得少了些什麼,多了些說不清的寂寥。

她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已經溫了,甜味有些膩。她放下杯子,目光落在櫃台抽屜上。

抽屜裏,放着豆豆那件藍格子襯衫,和那只木頭鴨子。陳素芳沒有帶走,說留給茶館,留給豆豆“回來看看”時有個念想。

但豆豆不會回來了。

了卻執念的魂靈,不會再回頭。這是規矩,也是天道。

林見月打開抽屜,拿出那件小襯衫。布料已經很舊了,洗得發白,但疊得整整齊齊,能看出保存者的用心。襯衫的領口有點磨損,袖口有些開線,但很淨,有陽光曬過的味道。

這是豆豆走那天穿的衣服。

陳素芳說,她每年夏天都會拿出來曬,怕黴,怕蟲。曬的時候,會對着衣服說話,說這一年家裏的事,說她又老了一歲,說她想他。

二十七年,年年如此。

林見月輕輕撫摸着襯衫的布料,能想象出那個畫面:一個母親,在夏的陽光下,抖開一件小小的、永遠不會再有人穿的襯衫,一邊拍打灰塵,一邊低聲訴說,眼淚無聲地掉在布料上,又被陽光曬。

復一,年復一年。

直到昨天,在茶館裏,她終於能把話說給那個該聽的人聽。

雖然遲了二十七年,雖然陰陽相隔,但至少,說出來了。

豆豆聽到了。

安心了。

可以走了。

林見月把襯衫疊好,放回抽屜。又拿出那只木頭鴨子,放在掌心。鴨子很小,一只手掌就能握住。油漆剝落了大半,露出底下發白的木頭。鴨嘴的位置磨損得最厲害,應該是被孩子經常咬着玩的。

可以想象,當年的豆豆,抱着這只鴨子,在屋裏跑來跑去,嘴裏發出“嘎嘎”的叫聲。或者睡覺時緊緊摟着,把它當成最親密的夥伴。

然後有一天,他放下了鴨子,偷偷跑出家門,去了河邊,再也沒回來。

鴨子還在,等着小主人。

等了二十七年。

林見月把鴨子也放回抽屜,輕輕合上。

窗外雨聲漸密。

她起身,走到門邊,看着外面的雨。雨水在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巷子裏空蕩蕩的,只有雨水沖刷一切的聲音。

很寂寥。

就像她現在的心情。

*

傍晚時分,雨小了些,變成蒙蒙的雨霧。

巷口傳來腳步聲,很輕,很慢。林見月抬頭看去,是陳素芳。

她撐着一把黑傘,傘面有些舊,但很淨。身上還是那件深藍色外套,手裏提着一個布袋子。她走到茶館門口,收了傘,在門廊下跺了跺腳,抖掉鞋上的雨水,然後輕輕敲門。

“林姑娘。”

林見月打開門:“陳阿姨,快進來,雨大。”

陳素芳走進來,把傘靠在門邊,提着袋子,有些拘謹地站在大堂裏。她的眼睛還有些紅腫,但神情比昨天平靜了許多,少了那份撕心裂肺的悲慟,多了種深沉的、近乎疲憊的安寧。

“坐吧,喝杯茶暖暖。”林見月引她到圓桌旁坐下,去泡茶。

茶還是紅茶,加冰糖,熱騰騰的。陳素芳接過,雙手捧着,小口喝着,目光在茶館裏緩緩移動,像在尋找什麼,又像在確認什麼。

“豆豆……真的走了?”她輕聲問,聲音有些澀。

“嗯,走了。”林月點頭,“安心走的。您放心,他會好好的。”

陳素芳沉默了片刻,然後點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她喝了幾口茶,把杯子放下,從布袋裏拿出一個飯盒,推給林見月。

“這是我做的桂花糕,你嚐嚐。昨天……謝謝你。”

飯盒是普通的塑料飯盒,但洗得很淨。林見月打開,裏面整整齊齊碼着十幾塊桂花糕,金黃晶瑩,散發着濃鬱的桂花香。

“陳阿姨,您太客氣了。”林見月說,“我其實沒做什麼……”

“你做了很多。”陳素芳打斷她,眼神認真,“沒有你,我這輩子都見不到豆豆,都了不了這個心願。這糕點,不值什麼,就是一點心意。你收下,我心裏踏實些。”

林見月看着那些糕點,又看看陳素芳真誠的眼神,最終點點頭:“好,我收下。謝謝陳阿姨。”

陳素芳鬆了口氣,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但那笑意很快淡去,變成一種欲言又止的遲疑。

“林姑娘,”她猶豫着開口,“我……我昨晚做夢了。”

林見月心裏一動:“夢見豆豆了?”

“嗯。”陳素芳點頭,眼神有些恍惚,“很奇怪的夢。夢裏有廚房,有灶台,我在煮面,豆豆就站在旁邊,看着我。他穿着那件藍格子襯衫,淨淨的,臉也洗淨了,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他看着我笑,叫我‘娘’,說‘娘做的面真香’……”

她的聲音開始顫抖,但努力維持平靜。

“我給他盛了面,打了荷包蛋,撒了蔥花。他坐在桌邊,小口小口地吃,吃得很香。我坐在對面,看着他吃,跟他說了好多話……說這些年的子,說他爸後來病了,走了,說他姐姐嫁人了,有孩子了,說我一個人住,每天都會想他……”

她停下來,深吸一口氣,眼淚在眼眶裏打轉,但沒有掉下來。

“他聽着,不時點頭,說‘娘辛苦了’,說‘姐姐好’,說‘下輩子我還做娘的孩子’。後來,他吃完了面,把碗推過來,說‘娘,我飽了’。然後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仰着小臉看我……”

陳素芳的聲音哽咽了,再也說不下去。

林見月靜靜等着,等她平復情緒。

良久,陳素芳擦了擦眼睛,繼續說:“他伸出手,想抱我,但抱不到。他就那樣站着,看着我說:‘娘,我要走了。你別哭,要好好的,要笑,要開心。下輩子,我還來找你,還吃你做的面。’”

“說完,他就轉身走了。走到門口,回頭對我揮了揮手,然後……就消失在光裏了。”

她說完,整個人像虛脫了一樣,靠在椅背上,眼淚終於掉下來,但這次,不是撕心裂肺的哭,而是安靜的、釋然的流淚。

“夢醒了,天還沒亮。我躺在床上,想着那個夢,心裏很空,很疼,但也……很踏實。我知道,豆豆真的走了,安心地走了。他吃到了我做的面,聽到了我想說的話,也跟我說了再見。”

她看着林見月,眼神復雜:“林姑娘,這夢……是你做的嗎?”

林見月搖頭:“不是我做的夢,是您的夢。但也許是豆豆托給您的夢,是他最後的告別。”

“托夢……”陳素芳喃喃道,“真的能托夢嗎?”

“能的。”林見月說,“魂靈了卻執念後,如果有未盡的牽掛,有時會給在意的人托夢,做個正式的告別。這是最後的慈悲,也是最後的了緣。”

陳素芳沉默了很久,然後長嘆一口氣。

“那就好……有個正式的告別,比什麼都沒有,要好得多。”

她又坐了一會兒,喝完了茶,起身告辭。

走到門口,她回頭看了一眼茶館,眼神裏有懷念,有不舍,但最終歸於平靜。

“林姑娘,以後我還能來坐坐嗎?”

“隨時歡迎。”林見月微笑。

“好,那我過陣子再來。”陳素芳撐開傘,走進蒙蒙雨霧中,身影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巷子拐角。

林見月站在門口,看着空蕩蕩的巷子,看了很久。

雨還在下,淅淅瀝瀝,仿佛永無止境。

*

夜深了,雨停了。

月亮從雲層後探出頭來,清冷的光輝灑在溼漉漉的青石板上,泛着幽幽的光。巷子裏很安靜,只有屋檐滴水的嗒嗒聲,和遠處偶爾傳來的犬吠。

林見月像往常一樣,點起蠟燭,燒水泡茶。

但今晚,她沒有等待“客人”。

豆豆不會來了,她知道。其他“客人”也許也不會來——墨老說,這才是常態,十天半個月不來一個,也是常事。

但她還是點燭,燒水,泡茶。

這是儀式,是習慣,也是她作爲掌櫃的職責。

泡的是陳素芳送的桂花糕配的茶——普通的綠茶,但茶湯清亮,香氣撲鼻。她倒了一杯,放在圓桌上,自己端起另一杯,慢慢喝着。

燭光跳動,將她的影子投在牆上,拉得很長,微微晃動。

很安靜。

太安靜了。

她忽然想起豆豆在的那些夜晚。他會蹲在櫃台前,小口吃點心,小口喝茶,斷斷續續地說着那些零碎的記憶。她會坐在旁邊,靜靜聽着,不時問一句,引導他回憶更多。

雖然那些回憶很破碎,很悲傷,但至少,有聲音,有交流,有另一個存在。

現在,只剩她一個人,和這滿室的寂靜。

她放下茶杯,走到櫃台邊,打開抽屜,拿出那件藍格子襯衫和木頭鴨子,放在櫃台上。襯衫疊得整齊,鴨子安靜地躺着,在燭光下泛着溫潤的光澤。

像兩個沉默的見證者,見證過一場跨越二十七年的重逢,一場遲到但終究來了的告別。

她看着它們,看了很久。

然後,她想起陳素芳說的那個夢。

廚房,灶台,煮面,豆豆在旁邊看着,小口吃面,最後揮手告別,消失在光裏。

很美的夢。

也很悲傷。

但至少,是完整的告別。

林見月忽然想,如果陳素芳的夢是真的——不,在她這裏,夢可以是真的。茶館有特殊的方法,可以引導生者與亡魂在夢中相見,完成未盡的告別。

祖母的書裏記載過這種方法:用特制的香篆,配合“待客茶”,在子時點燃,引導生者入眠,搭建夢的橋梁,讓亡魂能進入生者的夢境,做最後的交流。

但前提是,亡魂還有未盡的牽掛,還有話想說。

豆豆有嗎?

他吃了面,說了再見,安心走了。但他真的了無牽掛了嗎?陳素芳的夢裏,他說“下輩子我還來找你,還吃你做的面”,這是牽掛,是約定,是來世的期盼。

也許,他還想再見母親一面,在夢裏,在更清晰、更真實的狀態下,完成最後的告別?

林見月不確定。

但她想試試。

不爲別的,就爲陳素芳那雙紅腫的眼睛裏深藏的、可能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一絲未盡的期盼。

她想給這對母子,一個更圓滿的結局。

*

第二天,林見月去了巷口的王老板店裏。

“王叔,您這兒有香篆嗎?就是那種……能安神助眠的。”她問。

王老板正在整理貨架,聞言回頭,推了推老花鏡:“香篆?有是有,但都是普通的檀香、沉香。你要安神助眠的,我這兒有薰衣草精油,滴枕頭上一滴,睡得可香了。”

“不是那種。”林見月搖頭,“是……傳統的香篆,粉末狀的,要用香拓印出圖案,點燃了慢慢燒的那種。”

“哦,你說那種啊。”王老板想了想,“現在用的人少了。我這兒沒有,但我知道哪兒有——城隍廟旁邊有家老香鋪,開了幾十年了,應該還有。你要去的話,坐3路車,到城隍廟站下,往右拐,第三條巷子,門口掛着‘陳記香鋪’的牌子就是。”

“謝謝王叔。”

林見月坐公交車去了城隍廟。

城隍廟一帶是老城區,青石板路,白牆黑瓦,巷子窄而深,兩旁是各種老店鋪:香燭鋪、紙扎鋪、館、古董店。空氣裏有線香、蠟燭和舊紙張混合的味道,很濃,很陳,像時光沉澱下來的氣息。

她找到“陳記香鋪”,店面很小,很暗,門口掛着深藍色的布簾。掀簾進去,裏面更暗,只有櫃台上一盞老式台燈,散發着昏黃的光。櫃台後坐着個瘦的老頭,戴着老花鏡,正用小秤稱着香料。

“老板,有香篆嗎?”林見月問。

老頭抬頭看了她一眼,眼神很淡:“要什麼樣的?”

“安神助眠,能……引導清晰夢境的。”她斟酌着用詞。

老頭又看了她一眼,這次眼神裏多了些探究。他沒說話,轉身從後面的架子上拿出一個小木盒,推到她面前。

木盒很舊,是深褐色的,表面有磨損的痕跡。打開,裏面分成幾個小格,每個格裏是一種顏色的香粉:淺褐,深褐,灰白,暗紅。旁邊還放着幾個銅制的香拓——是圖案模具,有蓮花,有祥雲,有八卦。

“四種香粉,按比例混合,用香拓印出圖案,子時點燃,置於枕邊。”老頭的聲音很澀,像老樹皮摩擦,“可安神,可定魂,可引夢。但夢到什麼,不保證。”

“多少錢?”

“八十。”

林見月付了錢,接過木盒。盒子不重,但拿在手裏,有種沉甸甸的質感。

“小姑娘,”老頭在她轉身時忽然開口,“香能通靈,也能招魂。用的時候,心要正,念要純。否則,引來的不一定是好夢。”

林見月心裏一動,回頭看着他。

老頭已經低下頭,繼續稱他的香料,不再看她。

她道了謝,離開香鋪。

回茶館的路上,她一直想着老頭的話。香能通靈,也能招魂。用的時候,心要正,念要純。

她的心正嗎?念純嗎?

她想幫陳素芳和豆豆,做一個更圓滿的告別。這心應該是正的。她想完成茶館掌櫃的職責,了卻緣,安撫魂。這念應該是純的。

應該……沒問題。

*

傍晚,林見月給陳素芳打電話。

“陳阿姨,今晚……您能再來茶館一趟嗎?”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然後陳素芳的聲音傳來,有些遲疑:“今晚?有什麼事嗎?”

“我想……也許可以讓您和豆豆,再見一面。”林見月斟酌着措辭,“在夢裏,更清晰,更真實地再見一面。做個正式的告別。”

更長時間的沉默。

然後,陳素芳的聲音響起,很輕,但很堅定:“好,我來。幾點?”

“子時之前。您帶一件豆豆的東西,最好是貼身的,有他氣息的。”

“好,我帶他小時候蓋的小被子。他一直蓋到五歲,上面有他的味道。”

“那好,晚上見。”

掛了電話,林見月開始準備。

打掃茶館,點上安神的熏香,準備“待客茶”——這次要濃一些,因爲要引導夢境。她又去後院摘了幾片新鮮的薄荷葉,準備泡茶時加進去,清涼安神。

然後,她拿出那盒香篆,按照說明,將四種香粉按比例混合:淺褐兩份,深褐一份,灰白一份,暗紅半份。混合均勻後,倒入一個銅制的香爐裏——是祖母留下的,很舊,但很淨。她用香拓印出蓮花的圖案,小心地撫平。

香篆準備好了。

接下來,是布置“夢床”。

不是真的床,是在大堂一角,用屏風隔出一個小空間,鋪上淨的褥子,放上枕頭。枕頭是新的,棉布面,裏面填了曬的菊花和薰衣草,有安神的功效。旁邊放一個小幾,幾上放香爐,一杯清水,還有豆豆的那件藍格子襯衫和木頭鴨子。

很簡單,但很用心。

做完這些,天已經黑了。

她簡單吃了晚飯,然後點起蠟燭,燒水泡茶,等待。

*

晚上十一點,陳素芳來了。

她提着一個布袋子,裏面是那條小被子——很舊了,洗得發白,但很淨,疊得整整齊齊。她看起來有些緊張,也有些期待,眼睛在燭光下閃着復雜的光。

“林姑娘,真的能行嗎?”她小聲問。

“試試看。”林見月沒有打包票,“如果豆豆還有未盡的牽掛,如果他還想見您,應該能行。您放鬆,跟着我的引導就好。”

她讓陳素芳在“夢床”上躺下,蓋上那條小被子。被子很薄,但陳素芳一蓋上,整個人就放鬆了許多,眼神變得柔和,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給兒子蓋被子的時光。

“閉上眼睛,放鬆身體,深呼吸。”林見月柔聲引導,“想象您在廚房,在煮面,豆豆就在您身邊,看着您。”

陳素芳閉上眼睛,呼吸漸漸平穩。

林見月點燃香篆。

香粉慢慢燃燒,升起嫋嫋的青煙。煙很細,很直,在空中緩緩盤旋,然後散開,彌漫在小小的空間裏。煙的氣味很特別,不濃,不刺鼻,是那種沉靜的、悠遠的、仿佛能滲透到夢境深處的香氣。

她又倒了一杯“待客茶”,讓陳素芳小口喝下。茶裏加了一點薄荷,清涼提神,也能幫助意識保持清醒——是清醒夢,不是昏睡。

然後,她坐在陳素芳旁邊,輕聲念誦引導的咒文——祖母的書裏有記載,很簡單的幾句,但要用特定的節奏和語調。

“魂安在,夢門開。念所系,緣自來……”

念了三遍。

香煙嫋嫋,茶氣氤氳,咒文在寂靜中回蕩。

陳素芳的呼吸越來越平穩,越來越深沉。她的眉頭舒展開來,嘴角微微上揚,像進入了美好的夢境。

林見月停下來,靜靜看着。

她能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在變化。

不是聲音,不是畫面,是氛圍。小小的空間裏,空氣變得柔順,光線變得朦朧,時間變得緩慢。燭光在香煙中搖曳,投下變幻的影子,像另一個世界的入口,在緩緩打開。

她看向櫃台的方向。

那裏,空無一人。

但空氣中,似乎有什麼在凝聚。

很慢,很輕,像晨霧,像月光,像思念本身,在香氣的引導下,緩緩聚攏,成形。

一個小小的輪廓,在櫃台前,漸漸清晰。

是豆豆。

但和之前不一樣。

之前的豆豆,魂靈很弱,很淡,半透明,眼神懵懂,帶着飢餓和恐懼。

現在的豆豆,凝實了許多,清晰了許多。他穿着那件藍格子襯衫,淨淨的,臉也洗淨了,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他站在那裏,眼神清澈,安靜,沒有恐懼,沒有迷茫,只有一種深沉的、孩童特有的平和。

他看着林見月,微微一笑。

笑容很淨,很溫暖,像春天的陽光。

然後,他轉身,走向屏風隔出的那個小空間,走向躺在那裏的陳素芳。

林見月沒有動,只是靜靜看着。

豆豆走到陳素芳身邊,蹲下身,看着母親熟睡的臉。他伸出小手,想撫摸母親的臉,但手穿了過去——魂靈沒有實體,碰不到。

但他不在乎,只是那樣看着,眼神溫柔,依戀,有深深的不舍,也有釋然的祝福。

然後,他站起身,看向林見月,輕輕點了點頭。

像是在說:可以開始了。

林見月深吸一口氣,繼續念誦引導的咒文。這次,加入了新的內容,是關於“廚房”“煮面”“母子”“告別”的意象。

香燃燒着,煙嫋嫋升起,在小小的空間裏盤旋,凝聚,形成一個模糊的、流動的、像水波一樣的畫面。

畫面裏,是廚房。

很普通的廚房,老式的灶台,木質的碗櫃,窗台上擺着幾盆綠蘿。灶台上坐着一口鍋,鍋裏水在翻滾,熱氣蒸騰。

陳素芳站在灶台前,正在煮面。

但夢裏的陳素芳,不是現在這個五十多歲、憔悴疲憊的女人。她年輕了許多,大約三十出頭,穿着碎花襯衫,頭發烏黑,扎成簡單的馬尾。她側着臉,專注地看着鍋裏的面,手裏拿着筷子,輕輕攪動。

那是二十七年前的陳素芳。

豆豆走那年的陳素芳。

豆豆看着夢裏的母親,眼神溫柔得像要溢出水來。他走到母親身邊,仰着小臉,看着她。

“娘。”他輕聲喚。

夢裏的陳素芳似乎聽到了,轉過頭,看向他。當看到豆豆時,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嘴角揚起,露出溫暖的笑容。

“豆豆,醒啦?餓不餓?娘在給你煮長壽面,今天是你生,吃了面,長高高。”

她的聲音很輕,很柔,像春天的風,像搖籃曲。

“嗯,餓。”豆豆點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母親。

“馬上就好,再等一會兒。”陳素芳繼續攪動鍋裏的面,又從碗裏打了一個雞蛋,小心地滑進鍋裏。雞蛋在滾水中迅速凝固,變成圓圓的荷包蛋。

豆豆就站在旁邊,靜靜地看着。

看着母親煮面,打蛋,撒蔥花,調味,盛碗。每一個動作都那麼熟悉,那麼溫柔,那麼……充滿愛意。

那是他記憶深處,最珍貴的畫面。

是他死後二十七年,魂靈徘徊人間,始終無法忘懷的畫面。

面煮好了,盛在碗裏,清湯,細面,圓圓的荷包蛋,翠綠的蔥花。熱氣騰騰,香氣四溢。

陳素芳把碗端到小桌上,招呼豆豆:“來,坐這兒,趁熱吃。”

豆豆在小桌旁坐下,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面。吃得很慢,很珍惜,每一口都要在嘴裏含一會兒,感受面的軟滑,湯的鮮美,蛋的香嫩。

陳素芳坐在對面,看着他吃,眼神溫柔得像要融化。

“好吃嗎?”

“好吃。”豆豆點頭,抬頭看着母親,“娘做的面,最好吃了。”

陳素芳笑了,眼角有細紋,但笑容很美,很溫暖。

“好吃就多吃點。今天你五歲了,是大孩子了。以後要更聽話,更懂事,知道嗎?”

“嗯,知道。”豆豆點頭,繼續吃面。

一碗面,吃了很久。

吃到碗底空了,湯也喝完了,豆豆放下筷子,滿足地擦了擦嘴。

“飽了?”

“飽了。”

陳素芳起身收拾碗筷,豆豆就坐在那裏,看着她。看她洗碗,擦桌子,收拾廚房。一切都那麼平常,那麼溫暖,像無數個普通的午後,母親在廚房忙碌,孩子在旁邊看着。

收拾完,陳素芳擦手,走過來,在豆豆對面坐下。

“豆豆,”她看着兒子,眼神認真起來,“娘有話跟你說。”

“嗯,娘說,我聽着。”

陳素芳深吸一口氣,聲音有些顫抖,但努力維持平穩。

“二十七年前,你走的那天,娘沒看好你,是娘的錯。娘應該跟着你,應該不讓你去河邊。是娘不好,讓你一個人,在那麼冷的水裏,那麼黑,那麼怕……”

她的眼淚掉了下來,但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

“這二十七年,娘每天都想你。想你穿藍格子襯衫的樣子,想你抱着木頭鴨子的樣子,想你叫我‘娘’的聲音,想你笑起來露出的缺牙……娘什麼都想,想得心都疼了。”

“娘給你留了衣服,每年夏天都拿出來曬,怕黴,怕蟲。娘給你留了玩具,就放在你房間的抽屜裏,有時候拿出來看看,摸摸,好像你還在。”

“娘後來有了你姐姐,你姐姐很好,很懂事,嫁人了,有孩子了。你爸……你爸前年走了,走的時候,還叫着你的名字。我們一家人,都想着你,念着你。”

她停不下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不停地掉。

“娘對不起你,沒給你過五歲生,沒讓你吃到長壽面,沒把你養大,沒看你上學,沒看你成家……娘對不起你,豆豆,真的對不起你……”

豆豆看着母親,眼睛也紅了,但他沒有哭,只是認真地說:“娘,不怪你。是我自己調皮,不聽話。娘很好,是世界上最好的娘。”

“豆豆……”陳素芳泣不成聲。

“娘,我要走了。”豆豆繼續說,聲音很輕,但很清晰,“我吃了娘做的長壽面,聽了娘說的話,我心願了了,該走了。”

“走?去哪兒?”

“去我該去的地方。”豆豆站起身,走到母親面前,仰着小臉看她,“下輩子,我還做娘的孩子。娘要好好的,要笑,要開心。不然,我會難過的。”

陳素芳用力點頭,眼淚模糊了視線:“好,娘好好的,娘笑,娘開心。下輩子,你還做娘的孩子,娘一定看好你,一定讓你平安長大,一定給你過每一個生,做每一碗長壽面……”

“嗯,說好了。”豆豆笑了,笑容很淨,很釋然。

他伸出小手,想抱母親,但抱不到。他就那樣站着,深深地看着母親,像是要把母親的樣子,刻進靈魂深處,帶去來世。

“娘,再見。”

“豆豆,再見。”

豆豆轉身,走向廚房門口。走到門口,他回頭,對陳素芳揮了揮手。

然後,他邁出門口,身影融進一片柔和的光芒裏,緩緩消散。

像晨曦中的霧氣,像月光下的露珠,像一場做了很久很久的夢,終於醒了。

廚房消失了,灶台消失了,碗筷消失了,一切熟悉的景象,都像水波一樣蕩漾,破碎,散去。

只剩下陳素芳,坐在原地,淚流滿面,但嘴角,帶着釋然的、溫柔的微笑。

*

夢醒了。

陳素芳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躺在茶館的“夢床”上,蓋着豆豆的小被子。香爐裏的香篆已經燃盡,只剩下一小撮灰白的香灰。燭光還在跳動,茶館裏很安靜,只有窗外隱約的風聲。

她坐起身,臉上全是淚,但心裏很滿,很暖,很踏實。

那不是夢。

或者說,不完全是夢。

她真的見到了豆豆,在夢裏,在二十七年前的廚房裏,給他煮了長壽面,看着他吃完,跟他說了想說的一切,也聽到了他想說的一切。

有了正式的告別。

有了來世的約定。

有了真正的了結。

林見月走過來,遞上一杯溫水。

“陳阿姨,感覺怎麼樣?”

陳素芳接過水,小口喝着,然後抬起頭,看着林見月,眼神裏有感激,有釋然,也有深深的疲憊。

“我見到他了。”她說,聲音有些沙啞,“很清晰,很真實。他吃了面,跟我說了話,跟我道了別。他說,下輩子還做我的孩子。”

“那就好。”林見月微笑,“這下,您可以真正放下了。”

“嗯,放下了。”陳素芳點頭,又喝了一口水,然後長舒一口氣,整個人像卸下了千斤重擔,雖然疲憊,但輕鬆。

她又在茶館坐了一會兒,等情緒完全平復,才起身告辭。

走之前,她看着林見月,鄭重地說:“林姑娘,這份恩情,我一輩子記得。以後有什麼需要幫忙的,盡管開口。”

“陳阿姨客氣了。”林見月搖頭,“能幫到您和豆豆,是我的福分。”

陳素芳沒再說什麼,只是深深鞠了一躬,然後轉身離開。

林見月送她到門口,看着她撐傘走進蒙蒙夜色中,身影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巷子盡頭。

雨已經停了,月亮又出來了,清冷的光輝灑在溼漉漉的青石板上。空氣裏有雨後泥土的清新氣息,和遠處隱約的桂花香。

很安寧。

林見月回到大堂,收拾“夢床”,洗刷茶杯,清理香爐。一切都收拾妥當後,她坐在圓桌旁,看着跳動的燭光,心裏很平靜。

豆豆的故事,結束了。

圓滿地結束了。

她幫到了他,也幫到了陳素芳。了卻了緣,安撫了魂,也慰藉了生者。

這就是茶館存在的意義吧。

她吹滅蠟燭,上樓休息。

這一夜,無夢。

*

第二天清晨,林見月是被陽光叫醒的。

不是刺眼的陽光,是溫柔的、透過窗簾縫隙漏進來的陽光,在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斑。她睜開眼睛,盯着天花板看了幾秒,然後坐起身。

新的一天。

她洗漱,下樓。

大堂裏一切如舊,陽光從東窗照進來,將整個空間照得明亮溫暖。灰塵在光柱中飛舞,像無數細小的。櫃台上的點心還在——昨晚她特意又放了幾塊新的,想看看還會不會少。

她走到櫃台前,看向點心。

點心沒少。

整整齊齊,一塊不少。

豆豆真的走了,不會再來了。

心裏有點空,但也釋然。

她收拾點心,準備做早飯。就在這時,她眼角的餘光,瞥見櫃台角落裏,有什麼東西。

一個很小的紙包,用深褐色的紙包着,用細麻繩捆着,整齊地放在櫃台角落,和那些點心並排。

紙包很新,繩子很新,不是茶館的東西。

她愣了一下,走過去,拿起紙包。

紙包不大,巴掌大小,很輕。解開麻繩,打開紙——

裏面是桂花糖。

不是普通的桂花糖,是上好的、晶瑩剔透的桂花糖。糖塊是淡黃色的,裏面嵌着完整的、金黃的桂花,散發着濃鬱的、甜而不膩的桂花香。糖塊切割得整齊,邊緣光滑,一看就是精心制作的。

茶館從來沒有采購過這種糖。

王老板店裏也沒有——他店裏的桂花糖是散裝的,用塑料袋包着,沒有這麼精致。

這是哪兒來的?

林見月拿起一塊糖,對着光看。糖塊在陽光下泛着琥珀般的光澤,裏面的桂花像被封在時光裏的標本,栩栩如生,香氣撲鼻。

很美的糖。

也很……突然。

她忽然想起什麼,轉頭看向牆角那片陰影。

陰影還在,但似乎……淡了一些。

不,不是淡了,是那種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氣息,淡了。就像冰山又融化了一角,雖然還是冰山,但不再那麼拒人千裏。

她看向圓桌。

桌面上,除了她昨晚放的茶杯,還多了一樣東西。

一小撮香灰。

很細,很白,是香篆燃盡後留下的灰。灰在桌面上形成一個模糊的圖案——仔細看,像一朵小小的蓮花。

蓮花?

她想起昨晚用的香拓,就是蓮花圖案。

是巧合嗎?

還是……

她看向那包桂花糖,又看向那撮香灰,心裏涌起一個念頭。

裴昭。

只有他,能這樣無聲無息地進出茶館,放下一包糖,留下一撮灰,不讓她察覺。

只有他,會在豆豆的故事圓滿結束後,留下這樣一份……禮物?或者,是某種認可?

她不確定。

但她拿起一塊桂花糖,放進嘴裏。

糖在口中融化,甜味慢慢散開,桂花的香氣充盈口腔,溫暖,甜美,帶着秋天特有的、豐盈的幸福感。

很好吃。

是她吃過的最好吃的桂花糖。

她含着糖,走到後院。

陽光很好,照在溼漉漉的泥土上,泛起水光。那棵枯樹在陽光下沉默地立着,枝溼漉漉的,顏色深黑。

她走到樹下,把手掌貼上樹。

這一次,那種類似呼吸的波動,清晰得讓她心驚。

不是微弱,不是縹緲,是清晰的、有節奏的、像心跳一樣的波動。咚,咚,咚……很慢,很輕,但確實存在,而且……越來越有力。

像沉睡者即將醒來時的脈搏。

她收回手,看着樹,若有所思。

也許,離“真正接掌茶館”的那天,真的不遠了。

回到大堂,她看着那包桂花糖,看了很久。

然後,她拿出一塊,放在一個小碟子裏,擺在櫃台最顯眼的位置。

像供奉,像紀念,也像……某種無聲的感謝。

雖然不知道裴昭會不會看到,雖然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但這份心意,她收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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