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闈開考那,天色微亮,貢院外已擠滿了人。舉子們背着考籃,神色肅穆,不少人手裏攥着符或聖賢像,嘴裏念念有詞。林硯、張遠、王浩三人擠在人群中,互相整理着衣襟,眼神裏既有緊張,也有期待。
“別緊張,就當是平時練習。”林硯拍了拍張遠的胳膊,他自己的手心其實也在冒汗。
張遠深吸一口氣:“放心,我爹說了,就算考不中,家裏也有鋪子給我管,我怕啥?”話雖如此,聲音卻有些發顫。
王浩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眼睛亮晶晶的:“能和林兄、張兄一起參加春闈,已是幸事,盡力便好。”
隨着貢院大門“吱呀”一聲打開,舉子們排着隊,依次接受搜查。差役們面無表情地翻看着考籃裏的筆墨紙硯,連糧都要掰開來看看,生怕有人夾帶。林硯看着前面的舉子被翻出一本袖珍的經書,當場被叉了出去,臉色慘白,心裏更添了幾分凝重。
輪到林硯時,差役翻了翻他的考籃,見只有筆墨和幾個粗糧餅,又捏了捏他的長衫袖口,沒發現異樣,便揮揮手讓他進去。
找到自己的號房,林硯放下考籃,仔細打量了一番。這號房比鄉試時的稍大些,卻也簡陋得很,一張木板床,一張小桌,牆角堆着些草,散發着淡淡的黴味。他從考籃裏拿出筆墨,在桌上鋪開,又用帶來的布擦了擦椅子,這才坐下,閉目養神。
不多時,考題傳了下來。第一場考經義,三道題目,都是《四書》中的句子。林硯拿起題目,逐字逐句地讀着,心裏漸漸平靜下來。這些內容他早已爛熟於心,只是如何寫出新意,寫出自己的見解,還需仔細琢磨。
第一道題是“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林硯沉吟片刻,提筆在草稿紙上寫道:“政刑者,治之末也;德禮者,治之本也。然無政刑以爲輔,德禮亦難推行。譬如柳溪村,若只靠鄉約民規,而無裏正管束,恐難安靖……”他沒有空談德禮的重要性,而是結合村裏的實際情況,闡述德法兼施的道理,字裏行間都是真切的感悟。
寫完經義,已是中午。林硯拿出粗糧餅,就着自帶的水啃了幾口,又簡單收拾了一下桌面,準備下午的策論。
下午的策論題目有三道,其中一道是“論河工之弊”。林硯看到題目,眼睛一亮,想起了《河防一覽》裏的記載,也想起了柳溪村修水渠時遇到的難題。他提筆寫道:“河工之弊,一在貪污,二在怠工,三在方法陳舊。臣曾見鄉鄰修渠,若監工者中飽私囊,則物料摻假,工期拖延;若方法得當,如‘束水攻沙’之法,則事半功倍……”他不僅指出了河工的弊端,還提出了具體的改進辦法,甚至把村裏修渠時用的“分段承包、按質論價”的法子也寫了進去,條理清晰,切實可行。
接下來的幾場考試,林硯都沉着應對。他寫的文章沒有華麗的辭藻,卻字字扎實,句句懇切,像一株扎在泥土裏的莊稼,透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
考到第三場時,天忽然下起了雨。雨點打在號房的屋頂上,噼裏啪啦響個不停,讓人有些心煩意亂。林硯正寫着策論,忽然聽到隔壁號房傳來一聲悶響,接着是壓抑的咳嗽聲。他皺了皺眉,卻也顧不上多想,繼續埋頭書寫。
傍晚交卷時,林硯走出號房,只見不少舉子都在議論紛紛。
“聽說了嗎?趙軒在號房裏暈倒了,被抬出去了!”
“真的假的?他身體不是挺壯實的嗎?”
“誰知道呢,許是太緊張了吧。”
林硯心裏咯噔一下,找到張遠和王浩,把這事說了。
張遠撇撇嘴:“他那樣的人,八成是想耍什麼花樣沒成,自己急暈了吧。”
王浩卻有些擔心:“春闈考場規矩森嚴,應該不會出什麼事吧?”
林硯搖搖頭:“不好說,咱們先回去休息,別想太多。”
回到客棧,林硯總覺得心裏不踏實。他想起趙軒看自己時那怨毒的眼神,又想起剛才聽到的咳嗽聲,隱約覺得有些不對勁。
“你們說,趙軒暈倒,會不會和我們有關?”林硯忍不住問道。
張遠愣了一下:“和我們有關?他自己暈倒,關我們什麼事?”
王浩也道:“應該不會吧,考場裏那麼多差役,他想做什麼也沒機會啊。”
林硯嘆了口氣:“但願是我想多了。”
接下來的幾天,林硯三人都在客棧裏休息,偶爾出去散散步,緩解一下考試的疲勞。府城裏的舉子漸漸少了些,大家都在焦急地等待放榜。
這天,林硯正在客棧院子裏看書,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門口經過——是趙軒的一個跟班,之前在書院裏總跟着趙軒欺負人。那跟班鬼鬼祟祟地往客棧裏看了一眼,見沒人注意,便匆匆離開了。
林硯心裏的不安更加強烈了。他起身想跟上去,卻被張遠拉住了。
“別多事,”張遠道,“馬上就要放榜了,別惹麻煩。”
林硯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但他知道,這事恐怕沒那麼簡單。
放榜前一天,吳老夫子派人來叫林硯。林硯趕到四合院,只見吳老夫子正坐在堂屋裏,臉色凝重。
“林硯,你來了。”吳老夫子指了指對面的椅子,“坐。”
林硯坐下,心裏有些忐忑:“老夫子,您找我有事?”
吳老夫子嘆了口氣:“我剛從吏部一個老友那裏得到消息,這次春闈,有人在背後搞小動作。”
林硯心裏一緊:“是……是針對我的嗎?”
“不好說,”吳老夫子道,“但你要小心。趙軒的父親,也就是那位通判大人,最近和主考官李大人走得很近。趙軒在考場暈倒後,趙通判曾去貢院鬧過,說有人暗中加害他兒子,雖沒指名道姓,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想借此做文章。”
林硯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他們……他們想做什麼?”
“還不清楚,”吳老夫子道,“但你要做好準備。若放榜後你的名字不在其上,甚至出了什麼意外,都別慌張。我會想辦法幫你查清楚。”
林硯緊緊攥着拳頭,指節都白了。他沒想到,一場公平的考試,竟會被這些人搞得如此烏煙瘴氣。
“多謝老夫子提醒。”林硯躬身行禮,聲音有些發顫。
回到客棧,林硯把這事告訴了張遠和王浩。
張遠氣得拍了桌子:“太過分了!趙軒自己沒用,考不過就想使陰招!我這就去找我爹,讓他給評評理!”
王浩也急道:“這可怎麼辦?咱們只是舉子,哪鬥得過他們這些官宦人家?”
林硯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別沖動。現在我們沒有證據,鬧起來只會讓他們抓住把柄。明天就放榜了,先看看情況再說。”
那一晚,林硯徹夜未眠。他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月光,手裏緊緊攥着林丫送的那塊鵝卵石。他想起了柳溪村的鄉親們,想起了吳老夫子的教誨,想起了自己一路走來的艱辛。
他不明白,爲什麼想憑真本事考個功名,爲百姓做點實事,就這麼難?
但他沒有退縮。就算前路布滿荊棘,他也要走下去。
第二天一早,貢院外已經人山人海。林硯三人擠在人群中,被推搡着,幾乎站不穩。放榜的差役拿着榜單,爬上梯子,將其緩緩展開。
人群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吸聲。
“快看!榜首是……是前御史的孫子!”
“我中了!我中了!”
“哪裏?哪裏有我的名字?”
林硯的目光在榜單上飛快地掃過,從榜首到榜尾,一遍,兩遍……沒有他的名字。
張遠和王浩也急得滿頭大汗,幫着尋找,卻始終沒有找到。
“怎麼會……怎麼會沒有?”王浩喃喃道,“林兄你的文章那麼好……”
張遠氣得臉色鐵青:“肯定是趙軒那小子搞的鬼!我去找他們理論!”
林硯拉住他,聲音平靜得可怕:“別去。”
他看着榜單,心裏雖然失落,卻沒有絕望。他知道,自己的文章寫得怎麼樣,自己心裏清楚。就算榜上無名,他也不會放棄。
就在這時,一個差役匆匆跑來,在貢院門口喊道:“林硯!林硯在不在?主考官李大人請你去一趟!”
林硯心裏一沉,知道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他看了看張遠和王浩,對他們笑了笑:“別擔心,我去去就回。”
說完,他整理了一下長衫,跟着差役,一步步走向貢院深處。陽光刺眼,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卻異常堅定。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麼,但他知道,自己必須去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