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功宴是在船塢裏吃的。
設備暫時挪到一邊,中間擺了個電磁爐,上面架着個不鏽鋼鍋。雷浩不知道從哪弄來了三大袋火鍋底料,麻辣、清湯、番茄,混在一個鍋裏煮,顏色詭異但香氣四溢。
“這叫三軍會師!”雷浩得意地往鍋裏倒牛肉卷,“陸軍吃辣,海軍吃鮮,空軍……空軍吃啥來着?”
“空軍吃罐頭。”蘇清月難得開玩笑,夾起一塊豆腐放進清湯區。
林驍看着鍋裏翻滾的紅油,腦子裏還在回放白天試驗場的那一幕。重型機甲失控時那雙銀色的眼睛,打在裝甲上的沖擊感,還有觀衆席角落那個墨鏡男的冷笑。
“想什麼呢?”雷浩遞過來一瓶啤酒,“贏了就該高興!來,了!”
林驍接過酒瓶,和雷浩碰了一下,灌了一大口。冰涼的液體順着喉嚨滑下,稍微沖淡了口的悶堵。
“說真的,你小子今天那一下。”雷浩拍着林驍的肩膀,“夠爺們兒!要是換了我……”
“換了你怎麼着?”蘇清月挑眉。
“換了我就直接把那破機甲的炮管掰彎!”雷浩比劃着,“讓它對着自己打!”
三人都笑了。
鍋裏的食材熟了,熱氣蒸騰,香味彌漫。外面下起了雨,雨點打在船塢的鋼制屋頂上,發出密集的鼓點聲。在這個臨時的、簡陋的空間裏,有種奇特的溫暖。
雷浩喝多了。
第三瓶啤酒下肚後,他開始唱軍歌。先是小聲哼,後來聲音越來越大:
“咱當兵的人,有啥不一樣——”
蘇清月扶額:“雷教官,小聲點,這裏是保密區域。”
“怕啥!又沒外人!”雷浩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揮舞酒瓶,“老子當了十年兵,見過死人,見過活人,就沒見過今天這種……這種……”
他忽然安靜下來,眼眶有點紅:“我有個戰友,叫大劉。最後一次出任務,也是爲了救人……他撲在手榴彈上,救了全班。人沒了,就剩個軍牌。”
雷浩從脖子上拽出一條鏈子,上面掛着一塊磨損的金屬牌:“我每年都去看他爸媽。老人家問我,大劉走的時候說啥了。我說,他說‘值得’。”
他看向林驍:“今天你讓我想起大劉。莽,傻,但……值得。”
林驍鼻子有點酸,舉起酒瓶:“敬大劉。”
“敬大劉!”雷浩碰瓶,仰頭灌完。
蘇清月默默地把雷浩的酒瓶換成茶水。
夜深了,雨越下越大。雷浩趴在桌上睡着了,打着輕微的鼾。蘇清月在整理今天的測試數據,林驍幫忙收拾碗筷。
就在這時,蘇清月的平板電腦突然發出“叮”的一聲提示音。
不是普通的郵件通知,是加密通訊頻道的專屬提示音——只有最高優先級的信息才會觸發。
蘇清月皺眉,解鎖屏幕。
她的表情在幾秒內經歷了驚訝、疑惑、震驚、最後是蒼白。
“怎麼了?”林驍問。
蘇清月沒說話,只是把平板轉過來。
屏幕上是寥寥幾行字:
【收件人:蘇清月博士
發件人:匿名(加密等級:不可追蹤)
內容:你父親蘇明哲還活着。在月球。坐標附後。
附件:一張模糊的照片。】
照片加載出來。
畫質很差,像是在極端弱光環境下拍攝的。背景是灰色的月壤和黑色的天空,前景是一個穿着舊式宇航服的人,背對鏡頭,站在一個半球形金屬結構的入口前。
那人的宇航服左臂上,有一個清晰的編號:SYZ-09。
蘇明哲的編號。
林驍倒吸一口涼氣。
蘇清月的手指在微微顫抖:“這個編號……只有我父親有。是他任務專用的。”
“會不會是僞造的?”林驍強迫自己冷靜,“玄樞能入侵系統,僞造一張照片不難。”
“但爲什麼要僞造?”蘇清月反問,“騙我去月球?如果它們真想抓我,在地球上不是更容易?”
她放大照片的細節。
宇航服上有磨損,有月塵,甚至能看到一些細微的破損痕跡——都不像是刻意僞造的。更重要的是,那個半球形金屬結構……
“是遺跡。”蘇清月低聲說,“和我父親志裏描述的一模一樣。他最後消失的地方。”
林驍也想起了檔案室裏的資料。那個裂開的半球,傾瀉出的銀色流體。
“所以這封郵件……”他盯着屏幕,“是誰發的?玄樞?還是……別的什麼人?”
“查一下。”蘇清月作平板,調出郵件頭信息,“發件服務器顯示在……冰島?不對,這個IP是跳板,真實源頭可能在任何地方。”
“小九。”林驍對着筆記本電腦喊,“能幫忙追蹤嗎?”
小九的聲音從音箱裏傳出:“正在分析數據包特征……有趣。”
“怎麼了?”
“這個加密協議,表面上是標準的PGP加密,但內層嵌套了一層軍方專用的量子密鑰算法。”小九說,“算法版本是……華夏軍方三年前才開始使用的‘長城-7’型。理論上只有內部高級別人員才有權限。”
林驍和蘇清月對視一眼。
內部人員?
“會不會是陳少校?”林驍猜測,“或者校長?”
“如果是他們,爲什麼不直接聯系我們,要用這種匿名方式?”蘇清月搖頭,“而且……爲什麼要告訴我這個消息?這應該是最高機密。”
她沉思了幾秒,突然想到什麼:“除非……他們內部意見不一。有人想讓我知道,有人不想。”
就在這時,林驍放在工作台上的U盤突然亮了起來。
不是連接電腦的那種亮,是自主發光——柔和的藍色光芒從U盤表面的細小縫隙透出,然後在空中投影出一幅三維星圖。
星圖旋轉着,焦點逐漸鎖定在月球上。
一個紅色的光點,在月球背面某處閃爍。
坐標,和蘇清月收到的那封郵件附件裏的坐標,幾乎完全重合。
“它……在回應?”林驍難以置信。
“更像是在確認。”小九分析,“U盤檢測到了與月球相關的特定關鍵詞,觸發了預設的隱藏程序。林遠山先生可能在失蹤前,就把這個坐標鎖在了U盤裏,等待合適的時機激活。”
蘇清月看着那個坐標,又看看平板上的照片。
父親還活着。
在那個噩夢開始的地方。
“我們得上報。”她站起身,“立刻聯系陳少校或者校長。如果蘇明哲博士真的還活着,這是大事。”
“等等。”林驍攔住她,“上報給誰?你知道剛才小九說的——發郵件的人用了軍方加密。這說明消息來源可能在內部,但發送者選擇了匿名。爲什麼?”
“因爲內部有危險?”蘇清月皺眉,“你是說……有內鬼?”
“我不知道。”林驍搖頭,“但我知道一件事——如果玄樞能入侵長城工業的機甲,能入侵國防科大的檔案室,那它能不能入侵……人?”
他壓低聲音:“校長辦公室裏,那個‘我們已看見你’的警告,是直接出現在內部系統的。如果玄樞的滲透已經到了那種程度,那我們上報的任何信息,都可能立刻被它們知道。”
蘇清月沉默了。
雨聲在船塢外越來越大。
“那你說怎麼辦?”她問。
“先自己查。”林驍說,“用我們自己的方式,確認這個消息的真實性。如果是假的,就當沒發生過。如果是真的……再做打算。”
“怎麼查?我們沒有權限訪問月球探測數據。”
“小九有辦法。”林驍看向電腦,“對吧?”
小九沉默了兩秒:“理論上,我可以繞過部分權限驗證,訪問‘鵲橋’中繼衛星的存檔數據。但那屬於嚴重違規,一旦被發現……”
“一旦被發現,責任我擔。”林驍說,“我需要知道,那個坐標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
蘇清月咬着嘴唇,內心在掙扎。
理智告訴她,應該上報,應該按程序來。
但情感……
那張模糊的照片,父親孤獨的背影。
十年了。
她以爲自己已經接受了父親的死亡。
但如果他還活着……
“好。”她最終點頭,“但我們得小心。雷教官,醒醒!”
雷浩迷迷糊糊抬頭:“啊?開飯了?”
“有任務。”蘇清月把他搖醒,快速說明了情況。
雷浩聽完,酒醒了大半:“匿名郵件?月球坐標?內部加密?這他媽是諜戰片啊。”
“所以我們需要你幫忙。”林驍說,“我們要潛回學校的信息中心,用那邊的終端接入衛星數據庫。那邊的帶寬和算力比這裏強得多。”
“現在?”雷浩看了眼時間,“凌晨一點半。行,走吧。”
三人冒雨開車返回國防科大。
校園裏一片寂靜,只有路燈在雨幕中暈開昏黃的光圈。信息中心大樓還有幾個窗戶亮着燈——那是24小時值班室。
雷浩帶着兩人繞到後門:“這邊,我白天踩過點。有個通風管道可以進去,避開值班室的視線。”
“你爲什麼白天踩點?”蘇清月問。
“職業習慣。”雷浩咧嘴笑,“到哪兒先找逃生路線。”
通風管道很窄,雷浩鑽得費勁,林驍和蘇清月倒是輕鬆。爬了大概十米,從一個維修口鑽出來,進入信息中心的核心機房。
房間裏排列着數十台服務器,低沉的嗡鳴聲像是巨獸的呼吸。
林驍找到一台終端,開機,入U盤。
“小九,開始。”
“連接鵲橋衛星……繞過身份驗證……訪問光學和熱感應數據庫……”小九的聲音在耳機裏回響,“時間範圍設定爲最近七天……正在下載……”
屏幕上的進度條緩慢爬升。
蘇清月盯着監控屏幕,注意着走廊的情況。雷浩守在門口,手裏握着電擊器——雖然是安保人員,但能不沖突最好。
“下載完成。”小九說,“正在分析坐標區域……”
屏幕上彈出熱成像圖。
月球表面大部分是冰冷的深藍色,但那個坐標點……
有一小塊區域,顯示着明顯的橙紅色。
“熱源。”蘇清月低聲說,“持續性的,不是偶然的太陽照射。而且規模……比十年前遺跡的位置大得多。像是一個……基地?”
放大圖像。
雖然分辨率有限,但能看出一些規則的幾何形狀——不像是自然形成的月岩,更像是人造結構。
“有沒有生命跡象?”林驍問。
“熱成像無法直接檢測生命。”小九說,“但熱源的分布模式符合某種能量系統的特征。另外,檢測到微弱的電磁信號……頻率很特殊,和玄樞碎片發出的信號有相似之處,但又不同。”
“不同在哪裏?”
“更……穩定?更像是經過長期運行優化的系統信號,而不是臨時活動的偵察單位。”
林驍心髒狂跳。
父親真的在那裏?
建立一個基地?和玄樞一起?還是……
“再查一下近期的月球軌道觀測記錄。”蘇清月說,“有沒有異常的飛行器活動?”
小九調出另一組數據:“過去三個月,有七次未識別的近月軌道物體記錄。軌跡不符合任何已知的探測器或衛星,速度極快,每次都在月球背面消失。”
“像運輸船?”雷浩猜測。
“更像是在往返運送什麼。”蘇清月盯着那些軌跡線,“如果那個坐標真的有個基地,那這些可能就是補給或人員運輸。”
就在這時,機房的燈突然全部亮起。
不是正常開啓,是應急照明模式——刺眼的白光讓三人瞬間眯起眼睛。
“不許動!”
門口涌入六名持槍保安,槍口對準他們。
“手舉起來!離開終端!”
林驍舉起手,和蘇清月、雷浩交換了一個眼神。
麻煩了。
保安隊長是個板着臉的中年男人,他檢查了終端屏幕,臉色更加難看:“未經授權訪問絕密衛星數據……你們知道這是什麼性質嗎?”
“我們是在調查重要線索。”蘇清月試圖解釋,“關於蘇明哲博士可能還活着……”
“蘇博士的事情輪不到你們私自調查。”隊長冷聲打斷,“全部帶走,等候處理。”
保安上前要給三人戴手銬。
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等等。”
校長走了進來。
他穿着睡衣,外面披了件外套,頭發有點亂,顯然是匆忙趕來的。看到機房裏的情況,他嘆了口氣。
“校長。”保安隊長敬禮,“這三個人未經授權潛入信息中心,訪問絕密數據。按條例應當……”
“我知道了。”校長擺手,“你們先出去,在門口等着。”
“可是……”
“這是命令。”
保安隊長猶豫了一下,還是帶着人退了出去,關上門。
機房裏只剩下四個人。
校長走到終端前,看着屏幕上的月球熱成像圖,沉默了很久。
“你們看到了。”他最終說。
“校長,我父親是不是還活着?”蘇清月急切地問。
校長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林驍:“U盤又給了你們提示,對吧?我就知道,林遠山那家夥,肯定會留後手。”
“所以這是真的?”林驍問,“蘇明哲博士在月球?我父親呢?他也……”
“我不知道。”校長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十年前的那次爆炸,我們收到的最後信號是林遠山啓動自毀程序。理論上,他不可能存活。但蘇明哲……他當時在遺跡外圍,爆炸前傳回了一段模糊的影像,顯示他逃進了遺跡深處。之後通訊就中斷了。”
他調出那段塵封的錄像。
畫質極差,雪花嚴重,但能看出一個穿着宇航服的人踉蹌着沖進半球形結構的入口。然後畫面劇烈晃動,爆炸的白光淹沒一切。
“我們一直認爲蘇明哲也犧牲了。”校長說,“直到三年前,鵲橋衛星偶然拍到了那個坐標的熱源。很小,很弱,但持續存在。我們秘密派過兩次探測任務,都在靠近時失去聯系。”
“爲什麼不公開?”蘇清月聲音發顫,“爲什麼瞞着我?”
“因爲不確定。”校長直視她的眼睛,“不確定那熱源是什麼,不確定蘇明哲是否真的在那裏,不確定這是陷阱還是希望。更重要的是……”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
“南天門計劃內部,從一開始就有分歧。一部分人認爲應該徹底銷毀所有相關技術,與玄樞劃清界限。另一部分人認爲應該積極接觸,爭取。還有一部分人……包括我,認爲我們應該積蓄力量,等待時機。”
“那封匿名郵件……”林驍說。
“可能是任何一方。”校長說,“有人想讓你知道,推動你去月球。有人想阻止你,所以用這種方式警告。也有人可能只是想……攪渾水。”
他關閉終端,拔出U盤,還給林驍。
“今晚的事,我會處理。你們先回去,就當沒發生過。”
“可是校長!”蘇清月還想說什麼。
“聽我說完。”校長打斷她,表情異常嚴肅,“你們觸及的,是南天門計劃最大的秘密——也是最大的禁忌。”
“那個月球基地,如果它真的存在,如果蘇明哲真的在那裏……”
他深吸一口氣:
“那他可能已經不是你們認識的那個人了。”
“十年的孤獨,十年的壓力,十年的……與玄樞共處。”
“會改變一個人的。”
窗外,雨漸漸停了。
東方露出一絲魚肚白。
新的一天即將開始。
但有些真相,才剛剛浮出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