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宴知回到書房時,肩上落了層薄雪。
“公子,暖暖身子。”蒼竹遞上熱茶。
沈宴知接過抿了一口,忽然問:“那二娘子送來的點心,你嚐了?”
蒼竹一愣,回道:“嚐了,是梅花酥,做得精巧,很香。”
“梅花酥?”
沈宴知想起方才雪地裏,自己那句“桂花糕很好吃”。
原來她那迅速斂起的眸光,並非因爲感懷亡夫,而是……聽出了他的謊話。
她知道了。
知道他本沒碰過那碟點心,連做的是梅花酥還是桂花糕都不清楚。
可她卻沒拆穿,只輕輕說了句。
【那就好】
【我學了這麼久,原是爲了……給夫君做的。】
【若兄長喜歡,想必他也會喜歡】
沈宴知眉心微蹙。
他自幼被當作沈氏繼承人培養,七歲開蒙,十歲通讀經史,十五歲入國子監。
這二十餘載,他學的是帝王心術、權衡之道,練的是喜怒不形於色、言語滴水不漏。
說謊於他而言,不過是權宜之計。
可方才那句謊話,他說得極自然,甚至帶了幾分想要寬慰她的意圖。
結果卻露了破綻。
她明明知道,卻選擇了沉默。
“公子?”蒼竹見他久不出聲,輕聲喚道。
沈宴知回神,將茶盞擱在案上,發出極輕的一聲脆響。
“她今在廚房學做點心,用了多少時辰?”
蒼竹回憶道:“聽東廂房的小丫鬟說,二娘子這些子除了養傷,便是往廚房去。有時一待就是兩三個時辰,反復試做。那梅花酥要起酥,極費工夫,她手上燙了好幾個泡呢。”
沈宴知袖中的手指無意識蜷了蜷。
他想起那書房裏,她捧着食盒盈盈而立的樣子。
藕荷色衣裙襯得人比花嬌,眼底卻藏着幾分小心翼翼的期盼。
他當時只覺不喜甜食,便賞給了蒼竹。
如今想來,那期盼落空時,她該是怎樣的心情?
【妾今在廚房,還是頭一回做糕點。】
【也不知合不合兄長的胃口。】
雪地裏她哽咽的聲音,混雜着風聲,又一次飄進耳中。
沈宴知閉上眼。
“公子,”蒼竹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夜深了,可要歇息?”
沈宴知睜開眼,眸中已恢復一片清明冷冽。
“不急。”他走到書案後坐下,重新執起那卷未批完的公文,“你先下去吧。”
蒼竹欲言又止,終究躬身退下。
書房門輕輕合上,將風雪隔絕在外。
沈宴知垂眸看向公文,朱砂筆尖懸在紙面,卻久久未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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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沈府正廳,早膳已擺開。
花嫵踏進廳門時,趙氏已端坐上首左側,薄唇抿得平直,眼底血絲未散,面上卻撐着股刻意端出的威嚴。
她先向趙氏福身:“三娘安好。”
趙氏冷冷點頭:“坐吧。”
話音未落,廊外又傳來一聲:“大公子到!”
趙氏倏然起身,臉上堆起親熱得過分的笑容,衣袖都未來得及撫平。
沈宴知踏進廳內,一身鴉青色暗雲紋錦袍,外披墨狐大氅,領口一圈油亮黑毛襯得面容愈發冷白。
“大公子來了!”趙氏親熱道,“今早燉了血燕,快嚐嚐。”
花嫵低頭行禮:“兄長安好。”
沈宴知目光掃過她的臉。
薄粉掩不住眼下青影,唇色蒼白。
視線下移。
十指纖纖,右手食指中指卻有幾個淡紅色小泡,結了薄痂,在白皙皮膚上格外刺眼。
他心頭莫名一緊。
“坐吧。”沈宴知開口,聲音比平溫和半分。
趙氏笑容僵了僵,應和着,“對,對,來,花氏你也坐吧。”
花嫵在趙氏下首坐下,和沈宴知隔着一張空椅。
“花氏,”趙氏忽又開口,眼角餘光瞟向主位,“大公子平公務繁忙,難得在家用膳。你既爲弟婦,該盡些心意,替他盛碗燕窩粥才是。”
這話說得理所當然,仿佛花嫵是這廳裏伺候的丫鬟。
花嫵內心冷笑,面上卻溫順起身,伸手去取沈宴知面前那只甜白瓷碗。
“不必。”
沈宴知聲音清冷響起。
花嫵動作一頓,抬眸看他。
沈宴知視線落在她指腹的紅泡上,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坐下用飯。盛湯布菜自有丫鬟,你不是府中下人。”
趙氏臉上笑容徹底掛不住了,笑兩聲:“大公子說的是……是我糊塗了。”
花嫵依言坐下,心下微動。
他這是在護着她?
正垂眸思量,忽聽趙氏又道:“你入府也有些子了。宴辭雖不在了,可規矩還是要學。我那兒有幾本《女誡》,回頭給你送去。”
這話裏的敲打,花嫵聽得分明。
正要應聲,喉間卻一陣奇癢,忍不住掩口咳了起來。
咳聲細細碎碎,肩頭微顫,臉都漲紅了。
蕊兒忙上前替她拍背,又遞過茶水。
好一會兒,咳聲才漸漸止住。
沈宴知執勺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滯。
昨夜那幕倏然掠過眼前。
更深露重,冰天雪地,爲一個已死之人這般自苦,實屬不智。
如今病了,也算有個教訓。
趙氏眉頭緊鎖,語氣不耐:“大清早咳成這樣!大公子在此,過了病氣怎麼辦?”
花嫵抬眼,眼眶因咳嗽泛着水光:“三娘恕罪,妾昨夜在雪地裏站久了,怕是染了風寒。”
這話似火星落入油鍋。
趙氏連積壓的怒火、喪子之痛、對大房的嫉恨,瞬間爆發:“自你進門就沒順心事!宴辭屍骨未寒,你倒先病了!打量着沒人管,就能由着性子胡來?這府裏還要不要規矩!”
她越說越激動,額角青筋突起。
廳內死寂,丫鬟婆子大氣不敢出。
花嫵沒吭聲。
她等着看,沈宴知會不會再幫她。
“叮”一聲輕響。
沈宴知擱下了湯匙。
他端坐椅中,面色無波,只那雙深眸靜靜看着趙氏。
目光平淡得近乎漠然,卻讓趙氏滿腔怒火瞬間凍結,寒意從脊骨竄起。
“三娘,”沈宴知開口,“昨夜二娘子在祭奠亡夫,以致風寒入體,是行事欠妥,卻非有心之過。但遷怒他人,口出惡言,非持家之道。”
趙氏捏着帕子的手,指節攥得發白。
昨天是沈宴辭頭七,她明明吩咐了不準任何人祭祀。
這賤人竟敢公然祭拜,不就是坐實她兒子死了?!
趙氏嘴唇顫抖,想辯駁,話卻卡在喉頭。
最終只能從牙縫擠出幾字:“大公子……思慮得是。”
沈宴知不再看她,轉而看向花嫵:“既病了,便好生休養。這幾不必晨昏定省,待痊愈再說。”
花嫵聞言,淺笑:“謝兄長體恤。”
他微微頷首,不再言語,執箸用飯,仿佛方才那番話只是隨口一提。
趙氏臉色青白交錯,卻也只得強笑着用膳,再不提規矩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