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嫵卻似未聞,只緩步走到窗邊紫檀櫃前,親手打開櫃門,取出一盞舊年竹篾扎的兔子燈。
竹篾骨架依舊結實,但絹紙已泛舊,繪着的紅眼睛兔子也褪了色,透着一股經年的稚氣與寥落。
這是沈宴辭兒時隨手送給原主的小玩意兒,被她珍藏至今,視爲年少情意的證物。
對花嫵來說一文不值。
但,她可以用它徹底打開沈宴知的心房。
今他那句“傷口還疼麼”,問得突兀。
可偏偏是這份突兀,讓花嫵品出了幾分不同尋常的意味。
那不是兄長對弟妹尋常的關懷,更像是一絲不易察覺的歉疚。
這很好。
但,還不夠。
愧疚是最容易消弭的情緒,她需要將它催化,讓它生,讓它變成一種更復雜、更難以割舍的牽絆。
如果她預估得沒錯,蒼侍衛也快來了,那她可得好好演一場戲。
花嫵將那盞兔子燈輕輕擱在案上,眼眶便紅了。
蕊兒瞧她神色不對,正要勸,卻見她已背過身去,肩頭微微抽動。
“姑娘……”
“蕊兒,”花嫵聲音帶着哽咽,“我方才忽然想,明就是花燈節了。往年這時候,我都在想夫君帶我去看燈會。兒時他曾說,滿城燈火裏,最亮的那一盞定要爲我尋來。”
“如今他不在了,我連去廟裏爲他點盞長明燈都做不到。這深宅大院,我怕是要守到死了。”
話音未落,院外傳來腳步聲。
蒼竹捧着一只青瓷小罐立在門外,正將這番話聽了個真切。
他腳步頓住,進退兩難。
花嫵似有所覺,倏然轉身,見是他,慌忙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強扯出一抹笑:“蒼侍衛來了。”
她眼圈還紅着,長睫溼漉漉的,鼻尖泛着淡淡的粉,這般強作笑顏的模樣,反倒更惹人心憐。
蒼竹躬身行禮:“二娘子安好。公子命屬下送這雪玉膏來,專治燙傷的,不會留疤。”
花嫵垂眸看了一眼自己指腹上那幾個淡紅色水泡,輕輕將手縮回袖中:“兄長費心了。蕊兒,收下吧。”
蕊兒上前接過藥罐,福身道謝。
蒼竹卻沒立刻走。
他目光掠過案上那盞舊兔子燈,又看向花嫵蒼白憔悴的側臉,心頭莫名一軟。
“二娘子,”他斟酌着開口,聲音壓低了些,“明是上元節。”
花嫵抬眸看他,眼裏水光未散:“是啊,上元節。”
她嘴角彎了彎,那笑容卻比哭還令人心酸:“可惜妾身出不得門,只能在這院裏,對着這盞舊燈,看來,是不能爲夫君點長明燈了。”
說着,淚又滾了下來。
她忙別過臉,肩頭輕顫。
蒼竹喉頭一哽。
他自幼跟在沈宴知身邊,見慣朝堂風雲,一顆心早已磨得冷硬。
可此刻看着這女子,年紀不過二八,嫁進來便守了寡,如今連爲亡夫點盞燈都成了奢望……
“二娘子若真想出去,”蒼竹咬了咬牙,低聲道,“或可去求求公子。”
花嫵倏然回頭,杏眸睜圓,裏頭漾着不敢置信的光:“求兄長?這……這如何使得?府裏規矩森嚴,妾身又是新寡,豈能因一己私願,讓兄長爲難?”
蒼竹見她這般自苦,心裏更不是滋味。
“二娘子言重了。”他道,“公子並非不通情理之人。您若只是想去街市爲二公子祈福點燈,心誠意切,公子或許會允的。”
花嫵眸光微動,似被他說動了,卻又猶豫:“可三娘那裏……”
“如果是公子開口,三夫人也不會阻攔的。”蒼竹道,“二娘子若想去,不如現在便去北苑。公子今下朝早,此刻應在書房。”
花嫵咬了咬唇,指尖無意識地絞着帕子。
良久,才似下了決心,抬眼看向蒼竹,眼裏滿是懇切與不安:“那……那妾身便去試一試。蒼侍衛,多謝你提點。”
-
花嫵跟着蒼竹往北苑去。
及至書房院外,蒼竹停下,轉身對她躬身:“二娘子稍候,容奴才先稟報公子。”
花嫵立在廊柱陰影裏,輕輕點頭。
蒼竹深吸口氣,推門進去。
沈宴知坐在紫檀大案後,手中一卷公文已批閱過半。
“膏藥送過去了?”
“送了。”蒼竹垂首,“二娘子收下了,讓屬下代她謝過公子。”
“嗯。”
沈宴知應了一聲。
蒼竹立在原地,手腳都不知該往哪兒放。
他喉結滾動幾下,嘴唇動了動,又抿緊。
方才在東廂房,二娘子那含淚的模樣在眼前晃。
眼圈紅得像揉了胭脂,長睫溼漉漉地垂着,鼻尖透着粉,偏還要強扯出笑來。
他當時怎麼就鬼迷心竅,說了那番話?
現在可好,人就在外頭站着,他該怎麼開口?
沈宴知久未聽見他退下的動靜,抬眼:“還有事?”
那目光清清冷冷掃過來,蒼竹脊背一緊,額角滲出細汗。
“公子……”他喉頭發,聲音卡在嗓子眼裏,“二娘子……在屋外。”
沈宴知眉峰幾不可察地一蹙。
“她來做什麼?”
“說是有事……想求公子。”蒼竹越說聲越小,頭垂得更低。
沈宴知略微皺眉。
想不出花嫵能有什麼事求他,他將公文放下起身走了出去。
蒼竹鬆了口氣,忙垂首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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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裏臘梅開得正好。疏影橫斜間,那抹藕荷色的身影靜靜站在廊柱旁。
聽見腳步聲,花嫵轉過身來,肩上的月白鬥篷滑落了一些,露出裏面半舊的杏色襖子。
“兄長。”她屈膝行禮。
沈宴知:“何事?”
花嫵手指蜷了蜷,帕子絞得發皺。
她垂下眼睛,盯着自己鞋尖上繡的梅花,聲音更輕了:“妾身……想求兄長一個恩典。”
沈宴知不說話,只是靜靜看着她。
花嫵深吸一口氣,像是鼓足了勇氣,忽然抬眸看他。
那雙含淚的眸子漾着水光,卻亮得驚人。
“明是上元節。”她聲音帶着細微的顫,卻又字字清晰,“妾身想去城西爲夫君點一盞長明燈。”
蒼竹屏住呼吸,偷偷看公子的臉色。
沈宴知站在台階上,玄色官袍袖口的暗銀雲紋在光下泛着冰冷的光。
“府裏規矩,新寡不出二門。”他淡淡說道。
“妾知道。”花嫵眼眶又紅了,卻強忍着不讓淚落下來,“可明是夫君去後的第一個上元節。妾身不求過節,只想去那安安靜靜爲他點一盞燈,求他在那邊莫要孤苦。”
她說着,淚珠已滾了下來,順着蒼白臉頰滑落,在下頜處凝成晶瑩一點。
沈宴知眼眸暗沉。
他想起昨夜雪地裏,她蹲在火盆前燒紙的模樣。
也是這樣執拗。
爲着一個已死之人,一次次將自己弄得這般狼狽。
蠢。
也哭得讓人心煩。
“別哭了。”他開口,聲音恢復一貫的清冷,“明早些回來,若惹出事端,你自行去宗祠領罰。”
花嫵倏然抬頭,眼裏還蓄着淚,卻漾開不敢置信的光:“兄長……允了?”
“嗯。”沈宴知移開目光,“只此一次,下不爲例。”
“謝兄長!”花嫵破涕爲笑,那笑容綻放在淚痕未的臉上,像雪後初霽,明媚得晃眼。
“妾身定當早去早回,絕不惹人注目。”
沈宴知沒應聲,只擺了擺手。
花嫵會意,又行一禮,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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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北苑,花嫵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唇角勾起媚笑。
第一步,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