豎。
王氏的馬車在辰時抵達沈府正門。
花嫵早早候在二門處,見那青帷錦緞的馬車駛入,忙斂衽上前。
王氏由丫鬟扶着下車,面色竟比去時好了許多,雖仍顯清瘦,但眼神清明,唇上也有了血色。
“婆母。”花嫵盈盈拜下,“一路辛苦了。”
王氏見了她,臉上露出真切笑意,拉住她的手:“起來吧。這些子,府中可好?”
“一切都好。”花嫵柔聲道,“婆母氣色瞧着大好了,寺中清修果然養人。”
王氏拍了拍她的手:“也多虧你的藥方。我在寺中照着吃,夜裏睡得安穩多了,連住持都說我面色好了不少。”
婆媳二人說着話,往鬆鶴堂去。
-
鬆鶴堂。
王氏換了家常褙子,接過花嫵奉的茶,淺淺啜了一口。
目光掃過堂下。
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
“趙氏呢?”她問,“我回府半了,怎不見她?”
王嬤嬤上前半步,垂首:“三夫人身子不適,在院裏靜養。”
“不適?”王氏眸光微凝,“昨不還好好的?張羅着迎我回府的事麼?”
王嬤嬤額角滲出細汗,支吾着不敢接話。
王氏目光轉向花嫵:“你可知曉?”
花嫵福身:“三娘前幾與妾有些誤會,兄長替妾出面,懲戒了三娘,讓她休養些時。”
王氏臉色卻沉了下來。
她久居後宅,怎會聽不出這弦外之音?
什麼誤會,分明是沈宴辭又動用了雷霆手段。
“胡鬧!”王氏輕斥,“既是誤會,說開便是。一家人關起門,哪有動輒禁足的道理?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沈家規矩散漫?”
她看向王嬤嬤,吩咐道:“去,傳我的話,讓趙氏好生梳洗了,即刻過來。她若真病了,便請府醫仔細診治;若只是小恙,便不必嬌貴,該有的禮數不能廢。”
王嬤嬤連忙應聲:“是,老奴這就去。”
花嫵心中平靜。
王氏心腸不壞,甚至算寬厚。
可這位婆婆,有高門主母最典型的病症。
太愛惜羽毛,看重賢德公允的皮相。
爲了維持這份體面,許多時候,她寧願委屈身邊親近之人。
沈宴知幼時,雖頂着嫡長子的名頭,境遇卻頗爲尷尬。
王氏那時身子弱,常年臥病,心思放在平衡妾室上,對沉默寡言的長子,難免疏於關愛。
反倒是趙氏所出的沈宴辭,更得父親歡心。
那時的沈宴知,如何獨自面對冰冷的落差?
需要母親撐腰時,王氏或許正爲不偏不倚的名聲,將他輕輕推到一邊。
久而久之,那顆心便裹上了一層又一層的冰殼。
不懂被偏愛的溫暖,自然也不信無條件的溫情。
他所有的行事,大約都源於冷硬的利弊權衡。
花嫵在心底輕嘆。
王嬤嬤去得快,回來得也快。
趙氏進了鬆鶴堂。
眼圈青黑,眼底帶血絲,強撐的精神氣,掩不住憔悴怨懟。
“給姐姐請安。”趙氏福身,“本該早來伺候,只是染了風寒,怕過了病氣。”
王氏打量她:“起來吧。看你氣色,倒不像有大礙。”
趙氏坐下,臉上擠出笑:“姐姐教訓的是。”
她頓了頓,忽然開口:“二娘子總悶着也不好。過兩,我娘家侄女設了賞梅小宴,不如二娘子也去散散心?”
王氏皺眉。
新寡之婦,頻繁赴宴,於禮不合。
但趙氏以散心爲名,又牽扯娘家,不好直接駁斥。
花嫵心中冷笑。
趙氏這是禁足令剛解,就迫不及待要給她找不自在?
想把她推到人前,讓貴眷們嘲笑新寡?
她看向趙氏:“三娘好意,妾身心領。只是妾身如今身份,出去是否不便?”
王氏沉吟:“趙氏說得也有理。總悶在屋裏,沒病也悶出病來。”
花嫵心頭一緊。
卻聽王氏話鋒一轉:“只是你獨自赴宴確有不便。這樣吧,讓大公子陪你去一趟。他在朝中擔職,那些女眷家的父兄多與他有往來,有他在場,旁人不敢妄加議論。”
“姐姐!”趙氏猛地拔高聲音,“這如何使得?大公子怎能去內帷女眷的賞花宴?傳出去豈不貽笑大方!”
王氏端茶,撇了撇浮沫:“有何不可?他是長兄,陪寡居的弟妹出門散心,正是家風敦睦。外頭閒人,誰敢說半個不字?”
趙氏喉頭一堵。
她本意要讓花嫵出醜,怎料王氏竟把沈宴知推了出來!
有那位閻羅似的嫡長子在,誰敢給花嫵難堪?
可轉念一想。
讓沈宴知踏進鶯鶯燕燕堆裏,看他被脂粉氣熏得皺眉冷臉,不也是樁樂事?
趙氏眼底陰翳散去幾分:“姐姐思慮周全。有大公子照應,自然是萬無一失。”
“婆母!”花嫵上前半步,“兄長理萬機,怎可爲我這點小事勞煩?況且賞梅宴皆是女眷,兄長若去,只怕……”
“只怕什麼?”王氏看向花嫵,目光沒了溫和,“大公子都未推辭,你倒替他做主了?”
花嫵脊背一涼:“妾身不敢。”
王氏語氣稍緩,“你既入了沈家門,便該明白‘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
“妾身謹遵婆母教誨。”花嫵道。
王氏神色這才真正緩和,轉頭對王嬤嬤道:“去北苑傳話,讓大公子明空出半,陪二娘子去趙府賞梅。”
“是。”
-
北苑書房。
沈宴知聽完王嬤嬤傳話,執筆的手在空中一頓。
一滴濃墨墜下,在箋上洇開污跡。
蒼竹心頭一跳。
“賞梅宴?”沈宴知擱下筆,抬眸看向王嬤嬤,“母親的意思?”
王嬤嬤垂首:“是老夫人的原話。說讓您陪二娘子去散心,也顯沈家敦睦家風。”
“母親倒是想得周全。”
王嬤嬤覷他神色:“公子若覺不便,老奴可再去回稟……”
“不必。”沈宴知打斷,“告訴母親,明辰時,我會陪二娘子同去。”
王嬤嬤鬆了口氣,應聲退下。
蒼竹的目光落回案頭那方紫檀木食盒上。
方才蕊兒來送時,只低眉順眼地說:“姑娘說,雖不知那位修燈的老匠人姓甚名誰,但一點心意總要表到。這是姑娘今晨親手做的杏仁佛手酥,請蒼侍衛代爲轉交,聊表謝忱。”
蒼竹當時覺棘手。
公子從不嗜甜,更厭煩瑣碎人情。
他正欲婉拒,卻見公子淡淡頷首:“放下吧。”
蒼竹覷着沈宴知神色,見他目光凝在食盒上,久未移開,心下轉了幾轉:“公子,這糕點屬下先收起來?”
沈宴知沒應聲。
他伸手,輕輕一撥。
“咔噠”輕響,盒蓋開啓。
六枚酥點整齊碼着。
沈宴知看了片刻,竟拈起一枚,送至唇邊。
蒼竹險些低呼出聲。
公子他竟吃了?
沈宴知咬了一小口。
酥皮極脆,入口即化,杏仁餡磨得細滑,甜度恰到好處。
他素不喜甜,卻也沒半分不適。
腦中莫名浮現那夜燈下,她捧着修好的燈時,眼裏那簇驟然亮起的光。
【這盞燈於妾而言,比性命更重。】
蠢話。
“公子,”蒼竹見他吃完,試探問道,“可要用些茶?”
“嗯。”沈宴知這才收回思緒,端起茶,飲了一口。
他合上食盒,推到一旁。
“收着吧。”
蒼竹忙應了,捧起食盒,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