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石糧食堆在臨時清理出來的空地上,像一座金色的小山,在朝陽下散發着近乎神聖的光芒。絕望與動如同被陽光驅散的晨霧,瞬間消弭了大半。勞工們、婦孺們,甚至一些疲憊的差役,都眼巴巴地望着那糧山,吞咽着口水,眼中重新燃起希望,混合着對那位沉管事和那三艘漕船的感激涕零。
蕭策的面色卻並未因此完全緩和。他接受了沉文柏的“義捐”,命人登記造冊,妥善存放,並即刻開倉放糧,穩定人心。但私下裏,他的眉頭鎖得更緊。
“沉記商號……蘇州。”營帳中,蕭策對匆匆趕來的朱權、周武,以及孫、吳二位吏員沉聲道,“本官略有耳聞,其生意遍及東南,以絲綢、漕運爲主,與南京、杭州乃至京師不少衙門都有往來。其東主沉萬三……更是個手眼通天的人物。”他提到沉萬三這個名字時,語氣帶着一種復雜的忌憚。
孫主事捻須道:“無論如何,這批糧食確是解了燃眉之急。秋汛將至,工程萬萬耽擱不得。只是……這沉記此時出現,未免太過巧合。”
吳員外郎點頭:“商人逐利,天經地義。他們捐出這許多糧食藥材,所圖恐怕非小。蕭大人,需得小心應對。”
朱權默默聽着,心中那個關於青色纖維的猜測愈發強烈,但他沒有證據,貿然說出可能引火燒身。他謹慎開口道:“大人,沉記雪中送炭,無論其目的爲何,眼下確實幫了大忙。工程得以繼續,人心得以穩定。只是,後續物資調配、工程管理,主動權仍需牢牢掌握在大人手中,不宜假手他人。至於沉記有何訴求……他們總會開口的。”
蕭策看了朱權一眼,微微頷首:“此言在理。工程仍按原計劃推進,由孫大人、吳大人主理,朱石、周武協助。沉記的人,可允許他們派一兩個管事在旁觀察‘義捐’物資的使用,但不得涉具體事務。宋主事,”他看向一旁臉色依舊灰敗的宋主事,“你負責與沉記來人對接,所有物資出入,必須詳實記錄,每報我知曉。”
“是,下官明白。”宋主事連忙應道,語氣中帶着劫後餘生的惶恐。
沉文柏似乎也深諳進退之道,並未表現出任何越俎代庖的意圖。他帶來的除了糧食藥材,還有一批質量上乘的鐵制工具和一批桐油、麻繩等建材,正是工程所需。他本人大多數時間都留在船上,或是在營地邊緣臨時搭建的涼棚下喝茶,偶爾由宋主事陪着,遠遠看看工地的進展,態度謙和,言語不多。
朱權則更加忙碌。糧食危機暫時緩解,水閘工程全面鋪開。地基開挖,條石運輸、壘砌,疏浚後的水道也開始嚐試通行裝載石料的木筏。他提出的“旱船”和“秤杆”經過匠人們不斷改良,效率顯著,孫、吳二位贊不絕口,甚至將部分圖樣記錄下來,準備後上報工部參詳。
然而,新的問題出現了。隨着工程深入,需要的木工、石工、鐵工活計越來越精細,營地裏的匠人雖然盡力,但工具落後、技法傳統,許多關鍵部位的加工精度和速度跟不上。尤其是水閘閘門的設計,需要厚重的硬木板材拼接,要求接縫緊密,能承受巨大水壓,現有的木工工具和手藝,很難達到要求。
朱權又一次陷入了沉思。他回憶着前世在博物館和紀錄片裏看過的古代木工工具,結合明代已有的技術,開始在沙地上勾畫。他設計了一種改良的“線刨”,用於修整木板邊緣的平直度;一種帶簡易導向槽的“鑿榫器”,可以提高開榫眼的精度和速度;甚至還想出了一種利用畜力或水力驅動的“簡易木工車床”的雛形,用於加工圓形閘門軸件。
他將這些想法和草圖,拿去與魯師傅等幾位老匠人商量。匠人們起初聽得雲裏霧裏,但當朱權用木棍和石塊比劃出原理,並指出這些工具能如何省力、如何提高關鍵部件的嚴絲合縫程度時,老匠人們的眼睛再次亮了起來。沉記送來的那批上好鐵料,正好派上了用場。
就在朱權和匠人們熱火朝天地琢磨新工具時,沉文柏在一個傍晚,主動來到了他們忙碌的工棚外。
“朱小兄弟真是奇思妙想不斷。”沉文柏看着沙地上那些古怪的草圖,和正在鐵砧上被敲打出雛形的鐵件,溫言贊道,“這些器具,若真能做成,怕是許多大匠都要自嘆弗如。”
朱權連忙停下手,行禮道:“沉管事過獎了。晚輩只是胡亂琢磨,希望能幫上忙,不敢稱奇思妙想。”
沉文柏微微一笑,目光落在朱權包扎着的手臂上,又掃過工棚內外那些雖然簡陋卻透着巧思的半成品工具,以及匠人們眼中對朱權不自覺流露出的信服。他話鋒一轉,似是不經意地問道:“聽聞朱小兄弟並非江寧本地人,不知原籍何處?家中可還有親眷?如此才具,流落於此修堤,實在可惜了。”
來了。朱權心中一凜,知道對方開始探底了。他保持着恭敬而略帶疏離的態度,將之前應付蕭策的那套說辭又精簡復述了一遍:“晚輩鳳陽人士,父母早亡,家鄉凋敝,不得已流落四方。能得蕭大人和諸位大人收留,在此效力,已是萬幸,不敢言可惜。”
“鳳陽啊……太祖龍興之地。”沉文柏點點頭,沒有深究,反而嘆了口氣,“如今天下初定,百廢待興,正是用人之際。小兄弟有實之才,又有巧思,困於這江邊工地,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我沉記商號,行商天下,廣納賢才,尤其需要像小兄弟這般懂得物用、能解難題的實之人。不知小兄弟可有意,待此間事了,隨我去江南?別的不敢說,一份安穩的生計,施展才華的天地,總是有的。”
招攬!裸的招攬!
周圍幾名匠人聞言,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豎起了耳朵。周武不知何時也走了過來,站在朱權側後方,手悄然按在了腰間別着的短柄鐵錘上。
朱權心中念頭飛轉。沉記的橄欖枝,看似誘人。一個背景深厚的大商號,一個離開這是非之地的機會,一份可能更安穩、更能發揮所長的“工作”。但是,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沉記在他和營地最困難的時候出現,又如此直接地招攬他,所圖絕對不小。很可能,他們看中的不僅是他表現出來的“匠氣”和機智,更因爲他此刻在蕭策和這個水利工程中的特殊位置。一旦接手,他就成了趁機介入江寧局勢,乃至可能借此與蕭策、甚至與朝廷某項事務搭上關系的一枚棋子。屆時,生死榮辱,皆不由己。
況且,蕭策會怎麼看?他剛剛憑借表現獲得一絲立足之地,若轉身投入商賈懷抱,之前所有的努力和蕭策的信任,都將化爲烏有,甚至可能引來身之禍。
電光石火間,朱權已有了決斷。他臉上露出適度的感激和惶恐,躬身道:“沉管事厚愛,晚輩感激不盡。只是,蕭大人與諸位大人對晚輩有收留、信任之恩,眼前堤防水利關乎萬千百姓生計,工程正值緊要關頭,晚輩豈能爲一己前程,半途而廢?此非爲人之道。沉管事美意,晚輩心領了,此事……還請容後再議。”
他拒絕得委婉,但態度堅決,理由也冠冕堂皇,讓人挑不出錯處。
沉文柏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和深思,隨即恢復平靜,笑容依舊和煦:“朱小兄弟重情重義,令人敬佩。也罷,此事不急。我沉記在江寧還有些時,小兄弟若改了主意,隨時可來船上尋我。”他又寒暄了幾句,便轉身離去,背影在暮色中顯得從容不迫。
周武鬆了口氣,低聲道:“好險。這姓陳的,不簡單。”
朱權點點頭,看向沉文柏離去的方向,心中沒有絲毫輕鬆。拒絕,只是暫時將選擇權握在了自己手裏,卻也明確站到了沉記的對立面,或者至少,讓他們明白自己不是可以輕易收買擺布的人。接下來的子,恐怕更要小心。
果然,次開始,營地裏的氣氛又有了微妙的變化。沉記的人依舊客氣,但那份客氣裏少了些溫度。宋主事與沉記的接觸似乎更頻繁了些,每次從沉記船上回來,眼神都有些閃爍。工地上,偶爾會有勞工私下議論,說沉記管事說了,他們東家仁厚,除了捐糧,還在江寧城裏設了粥廠,收留無家可歸的流民,待遇比工地上好雲雲。
雖然沒人敢公開鼓動離開,但人心難免浮動。
蕭策顯然也察覺到了這些暗流。他將朱權喚去,沒有提沉記招攬之事,只是詳細詢問了工程進度和新工具打造的進展,最後看似隨意地說道:“沉記捐糧有功,本官自會向朝廷爲其請表。然則,堤防水利,乃國之大計,不容有失,更不容外人置喙。你盡心做事,本官心中有數。”
這是敲打,也是承諾。
朱權躬身應是。他知道,自己已經別無選擇,必須更加緊密地綁在蕭策這條船上,用實實在在的功勞,來換取生存和發展的空間。沉寂帶來的既是甘霖,也是荊棘,行走其間,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水閘的基台,在數百勞工的汗水中,正一尺一尺地壘高。而朱權所面臨的,早已不僅僅是技術難題,更是一場關乎立場、心智與運氣的無聲較量。江風獵獵,吹動着工地上的旗幟,也吹動着那水面之下,越發洶涌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