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記的招攬像一塊投入平靜水潭的石子,漣漪雖漸漸平息,但水下的流向已然不同。營地裏的氣氛,在短暫的糧食充裕帶來的歡騰後,重新被一種更隱蔽的緊繃感取代。朱權能感覺到,投向自己的目光裏,除了之前的探究、敬畏,又多了一些難以言說的東西——或許是沉記未能如願的遺憾在發酵,或許是宋主事之流因他的“不識抬舉”而生的微妙疏離,又或許,僅僅是因爲他肩上越來越重的擔子。
水閘工程進入了最吃緊的階段。基台初具規模,但真正的核心——那兩扇厚重的閘門及配套的絞盤、鐵鏈,卻成了橫亙在所有人面前的巨大難題。孫主事和吳員外郎依據工部舊例設計的閘門圖紙,要求使用至少五寸厚的整塊楠木或鐵力木拼合,單扇閘門寬兩丈,高一丈五,重逾萬斤。不僅要能嚴絲合縫地嵌入石槽,更需承受住江洪的全力沖擊。
營地匠人裏手藝最好的魯師傅,對着圖紙和從沉記捐贈木料裏挑選出的、已經算是上品的幾杉木、鬆木直搖頭:“大人,不是小老兒推脫。這等厚度的整板,莫說拼合,便是尋得合乎尺寸的木料已是千難萬難。即便有,開料、刨平、鑿榫、拼合……靠眼下這些家什和人力,沒個一年半載,絕難成型。況且……”他粗糙的手指劃過圖紙上標注的受力位置,“如此巨木,燥不勻便易開裂變形,屆時莫說擋水,怕是自己先散架了。”
吳員外郎急得嘴角起泡:“秋汛迫在眉睫,豈能耗時一年?難道這水閘,終究是鏡花水月?”
蕭策臉色陰沉,目光掃過衆人,最後落在沉默不語的朱權身上:“朱石,你先前於工具改良上頗有見地,對此難題,可還有別的想法?”
所有的視線都集中過來。朱權知道,這是又一次關鍵的考驗。之前的小修小補可以稱之爲“急智”,但面對這種結構性的核心難題,再拿不出切實可行的方案,之前的“奇思妙想”就會被打回原形,甚至可能被懷疑是紙上談兵。
他走到那堆木料旁,拿起一塊厚實的鬆木板,掂了掂分量,又仔細看了看魯師傅他們使用的傳統大鋸、長刨和厚重的木工斧。腦子裏飛速閃過前世見過的古代大型木結構建築案例,以及近代一些簡化工藝的思路。完全照搬現代技術不可能,但結合現有條件,對傳統工藝進行優化和組合,或許……
“大人,魯師傅所言確是實情。”朱權先肯定了困難,然後話鋒一轉,“然則,晚輩以爲,或可從三處着手,或可縮短工期,降低難度。”
“哦?快快道來!”孫主事催促。
“其一,木料選擇與處理。”朱權放下木板,“整塊巨木難尋,或可改用多塊較厚板材,但拼接方式需革新。”他撿起一木炭,在地上畫起來,“傳統平口拼接,受力易開。晚輩曾在一本殘缺雜書上見過一種‘燕尾榫’與‘穿帶’結合之法。”他畫出交錯如燕尾的榫卯結構,以及橫向貫穿木板、類似肋骨作用的“穿帶”木條示意圖,“如此拼接,結合處以魚鰾膠或熬制的桐油石灰混合填充,燥後堅固異常,且能允許木材小幅脹縮,不易開裂。所選木料,不必強求整塊楠木,硬度足夠的柞木、櫸木乃至致密的杉木心材,均可分片處理後再拼接。”
魯師傅蹲下身,仔細看着地上的圖樣,渾濁的眼睛越來越亮,手指不自覺地跟着比劃,喃喃道:“這榫頭……這般穿帶……妙啊!分散了力,還防着變形!”
“其二,工具與工法。”朱權繼續道,“開如此厚重的板材和復雜的榫卯,現有工具確實費力費時。晚輩之前與魯師傅他們琢磨的線刨、導向鑿,或可再行改良,做出專爲開深榫、修長邊設計的‘深槽刨’、‘長柄鑿’。更重要的是,加工如此大件,需搭設穩固的作業架,將木料懸空固定,工匠可從多角度施力,比放在地上省力得多。還可制作一些簡單的‘夾具’,利用杠杆原理夾緊待加工的木料,防止滑動。”
他一邊說,一邊用木棍和石塊比劃着作業架和簡易夾具的構造。匠人們圍攏過來,低聲議論,不時點頭。
“其三,”朱權加重了語氣,“或許也是最關鍵的一步——我們或許不應只盯着‘做’出新閘門。”
衆人一怔。
“沉記捐贈的木料中,有幾是陳年舊料,木質極其穩定。”朱權指向工棚一角那幾顏色深沉的巨木,“還有,晚輩前幾隨周大哥去上遊察看疏浚情況時,在江邊一片被水沖垮的舊廟遺址旁,見到半埋着幾梁柱,看規制和腐朽程度,怕是前朝甚至更早的建築遺存,木料雖是柏木,但歷經風雨,早已透定形,若能起出,尺寸或許堪用。”
蕭策眼神一動:“你是說……利用現成的巨木改制?”
“正是!”朱權點頭,“搜尋、改制舊料,或許比等待新木燥、從頭加工更快。尤其是那些舊廟梁柱,多爲承重之材,尺寸巨大,質地優良,只需按需裁切、表面處理、開鑿所需榫卯即可。此乃‘化腐朽爲神奇’,亦能解燃眉之急。”
營帳內一片寂靜,衆人都在消化朱權的提議。孫主事與吳員外郎低聲交換意見,不時點頭。魯師傅等匠人則是滿臉興奮,躍躍欲試。
蕭策沉思片刻,拍板道:“好!便依朱石之議分頭行事!孫大人、吳大人,即刻重新繪制閘門拆分與拼接詳圖,着重標定這‘燕尾穿帶’之法。魯師傅,你帶所有木匠,全力改制工具,搭建作業架。周武,你帶一隊人,持本官手令,沿江搜尋可用之舊木巨材,凡無主之物,皆可征用!朱石,你統籌協調,凡有疑難,及時稟報!”
“是!”衆人領命,士氣爲之一振。
計劃如火如荼地展開。工地上,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和鋸木聲夜不休。魯師傅帶着匠人們,在朱權粗略圖樣的基礎上,發揮他們的經驗智慧,很快打造出了第一批改良工具。深槽刨的刀口更厚更長,長柄鑿的握柄據發力方式做了調整,作業架也用粗大的原木和繩索搭建起來,雖然簡陋,卻穩固實用。
周武那邊進展也出乎意料的順利。他們不僅在那舊廟遺址起出了三合抱粗、長達四丈的柏木巨梁,還在上遊一處廢棄的巡檢司碼頭,找到了幾半沉在水中的、疑似舊船龍骨用的鐵力木,雖然滿是淤泥,但木質堅硬如鐵。
真正的挑戰,在於加工這些龐然大物。
第一柏木巨梁被運到作業架下時,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如此巨物,如何精確裁切?如何開出那復雜交錯的燕尾榫?
傳統的“大鋸拉拽”方式,在這裏顯得笨拙而低效。朱權觀察良久,提出了一個大膽的建議:“可否仿照石匠開石之法?先於需要裁切或開榫的位置,沿線密集鑿出小孔,再以硬木楔嵌入,澆水令木楔脹開,借其力使木材沿預定線路開裂?此法雖糙,但可大致分出形狀,再以刨、鑿細細修整,或可省去大量鋸割之力。”
魯師傅沉吟道:“這‘脹裂法’倒是常用,但用於如此巨木,且要求大致形狀,風險不小,力道控制極難。”
“那就先在小料上試!”朱權果斷道。
試驗並不順利,力道輕了裂不開,重了直接崩碎。匠人們反復嚐試,調整鑿孔深度、間距、木楔形狀和浸泡時間。朱權也參與其中,不斷提出調整意見,更多的時候是默默觀察,讓匠人們憑手感去摸索那個微妙的平衡點。
幾天下來,人人手上都添了新傷,木料也廢了幾塊。質疑的聲音又開始出現,連宋主事都忍不住在蕭策面前委婉表示,此法是否太過異想天開,徒耗人力物力。
蕭策沒有表態,只是每必到加工現場,看上一陣。
就在氣氛有些低迷時,一個年輕木匠在又一次失敗後,盯着崩開的木茬,忽然道:“師傅,朱先生,你們看這裂口!若是咱們不在一條線上鑿孔,而是按着那燕尾榫的形狀,先在外圍鑿淺孔定出輪廓,再在內部非關鍵處鑿深孔脹裂,最後用鋸和鑿子修出精確榫形,是不是能成?”
朱權和魯師傅聞言,同時蹲下身,仔細查看那裂開的紋路。魯師傅猛地一拍大腿:“有門!先裂出個粗胚,再精修!就這麼!”
找到了方向,衆人的熱情重新被點燃。又經過數次調整,方法終於漸趨成熟。當第一巨梁在匠人們的配合下,伴隨着木纖維撕裂的悶響,沿着預設的、大致呈現閘門邊柱形狀的線路緩緩裂開,雖然邊緣參差,但主體雛形赫然在目時,現場爆發出一陣壓抑已久的歡呼!
接下來的精修更是磨人。匠人們輪班上陣,用改良後的長柄鑿和深槽刨,一點一點地修整邊緣,開鑿那些復雜精巧的燕尾榫槽。汗水浸透了他們的衣衫,木屑沾滿了須發,手掌磨出血泡,再結成厚繭。沒有人叫苦,所有人的眼睛都緊盯着那逐漸成型的構件,裏面燃燒着一種近乎虔誠的光芒。那是對自己手藝的自信,也是對克服難關、創造奇跡的渴望。
朱權同樣疲憊,但心中充滿了成就感。他提供的只是思路和方向,真正將這些想法變爲現實的,是這些質樸而智慧的工匠。他與他們同吃同住,一起琢磨,一起流汗,贏得了他們發自內心的尊重。魯師傅現在跟他說話,已完全不是對待一個“有點想法的流民少年”的態度,而是如同對待一位可以平等交流技藝的“小先生”。
就在第一扇閘門的主體構件初見輪廓,第二巨梁也開始加工時,沉文柏再次出現了。這次,他帶來了一名頭發花白、面容清癯的老者。
“蕭大人,孫大人,吳大人。”沉文柏拱手道,“聽聞閘門制作遇到難處,鄙號東家甚爲關切。這位陳老,乃是我沉記供奉的匠作大家,尤其擅長大型木石結構,曾參與蘇州多處園林樓閣的修建。東家特命陳老前來,看看能否略盡綿薄之力。”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位陳老身上。老者神態平和,目光掃過那巨大的柏木構件和匠人們手中奇形怪狀的工具時,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卻未置一詞。
蕭策心中了然,這是沉記的又一次試探,或者說,是展示肌肉。他不動聲色:“沉記東家費心了。陳老遠來辛苦,不妨先看看。”
陳老微微頷首,也不多話,徑直走到那半成品的閘門構件旁,伸出瘦卻穩定的手,輕輕撫摸過燕尾榫的接口,又拿起一把改良過的深槽刨,掂了掂,隨手在一塊廢料上推了一下,刨花均勻飛出。他眼中訝色更濃。
他又仔細看了地上畫的穿帶結構圖,以及作業架上固定木料的簡易夾具。
良久,陳老轉過身,對沉文柏,更是對蕭策等人,緩緩開口,聲音沙啞卻清晰:“老朽走南闖北,經手木作無數。今所見,工法器械,雖略顯生澀粗糙,然其中匠心巧思,尤其是這‘燕尾穿帶’之合、‘脹裂粗胚’之用、‘夾具懸架’之便,環環相扣,因地制宜,化繁爲簡,實乃老朽平生僅見。”他頓了頓,看向一旁因連勞累而眼眶深陷的朱權,以及那些滿身木屑、眼神卻亮得驚人的工匠們,“此非一人之智,實乃衆匠合力,窮則思變之果。老朽……受教了。此地,已無需老朽畫蛇添足。”
說完,他對着朱權和魯師傅等人,竟是微微躬身一禮。
沉文柏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隨即恢復自然。蕭策眼中則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
陳老的評價,無疑是對朱權方案和營地匠人們工作的最高肯定,也徹底堵住了某些人質疑的嘴。沉記想憑借技術優勢手的意圖,被無形化解。
匠人們的腰杆挺得更直了,望向朱權的目光,充滿了感激和敬佩。朱權心中卻無太多喜悅,只有沉甸甸的壓力。陳老的話也提醒了他,方法雖巧,但工程才進行到一半,更嚴峻的組裝、調試、抗洪考驗還在後面。
而且,沉記的“關切”絕不會就此停止。這位陳老看似謙退,但他那雙精光內斂的眼睛裏看到的東西,恐怕遠比說出來的要多。
江濤拍岸,夜不休。水閘的輪廓,在匠人們如鐵的意志和汗水澆鑄下,正一點點從藍圖變爲現實。而圍繞它展開的明爭暗鬥,也隨着工程的深入,逐漸近核心。朱權知道,自己已無法回頭,只能沿着這條以匠心和智慧開辟的險路,繼續走下去。前方的迷霧中,或許有坦途,或許有更深的陷阱,但手中漸漸成型的巨木構件,至少給了他直面風浪的、最初的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