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啾啾清脆又天真的問話,像一針,戳破了凝固的空氣。
顧寒州感覺自己的血液從頭涼到了腳,他活了二十八年,執行過無數次九死一生的任務,都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想立刻在原地挖個坑把自己埋了。
他一把撈過還在好奇研究桌上那堆粉末的女兒,手掌高高揚起。
“你這個……”
他的手在半空中,卻怎麼也落不下去。
打?怎麼打?對着這張粉雕玉琢、一臉無辜的小臉,他下不去手。不打?這可是軍區司令員的假牙!一副假牙在當年,比一台縫紉機都金貴,更別提這是身份的象征。
“顧寒州!你什麼!”蘇清音一個箭步沖上來,將啾啾護在懷裏,警惕地看着丈夫,“孩子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就能把首長的牙捏成粉?!”顧寒州壓着火,聲音都變了調。
就在這一家三口劍拔弩張之際,一直沒說話的鄭司令,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緊接着,是“哈哈哈哈”的爽朗大笑。
他一邊笑,一邊擺手,光禿禿的牙床在嘴裏開合,說話都有點漏風:“不礙事,不礙事!老早就想換一副了,就是沒下定決心。這下好了,小啾啾幫我下決心了!”
顧寒州和蘇清音都愣住了。
鄭司令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他指着顧寒州:“你看看你,還想打孩子?咱們的‘反特小英雄’立了這麼大功,捏壞我一副假牙怎麼了?應該的!”
他這話一說,屋裏的氣氛徹底鬆了下來。
鄭司令又看向被蘇清音抱着的林啾啾,招了招手:“小啾啾,過來,讓爺爺看看。”
林啾啾從媽媽懷裏探出個小腦袋,有點怕怕地看着他。
“別怕,爺爺不怪你。”鄭司令的語氣溫和極了,“爺爺就是想看看,你這小手到底是什麼做的,怎麼勁兒這麼大?”
他拉過啾啾的小手,肉乎乎,軟綿綿的,怎麼看都不像能把合成樹脂和金屬支架捏成粉末的樣子。
“真是個奇娃娃!”鄭司令嘖嘖稱奇,隨即大手一揮,“這事兒就這麼過去了,誰也不許再提!寒州,你要是敢爲這事兒批評啾啾,我可要批評你!”
顧寒州還能說什麼,只能立正站好,憋出一句:“是,首長。”
心裏卻是一萬個想不通。這都行?
鄭司令把啾啾放在自己腿上,又把桌上剩下的糖都推到她面前:“吃,都是給你的獎勵!”
然後,他才轉向蘇清音,談起了正事:“清音同志,我今天來,除了看看你們一家,主要還是想問問你那個,進行得怎麼樣了?有沒有什麼困難?”
提到工作,蘇清音的神情立刻變得專注起來。她把啾啾交給顧寒州,從房間裏拿出一沓厚厚的手稿。
“報告首長,大方向沒問題,但是在信號過濾和抗擾方面,我們遇到了一個瓶頸。”她指着其中一張畫滿了曲線和數據的圖紙,“我們采集了上千組不同環境下的擾信號,但數據太龐雜了,總是找不到一個統一的算法來剔除它們。就像這幾組數據,”她圈出圖上幾個異常突起的尖峰,“每次測試它們都會出現,但位置和強度都毫無規律,我們懷疑是設備本身的硬件缺陷,可排查了很多遍也找不到問題。”
鄭司令看着那天書一樣的圖紙,雖然看不懂,但他能看到蘇清音眼裏的疲憊和眉宇間的愁緒。
“不要急,慢慢來。科研工作,不能一蹴而就。”他安慰道,“需要什麼支持,盡管跟軍區提!人手、設備,只要我們能辦到的,絕不含糊!”
“是,謝謝首長關心。”
送走鄭司令後,顧寒州看着桌上那堆“假牙遺骸”,再看看在旁邊數糖的女兒,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覺得,自己的軍旅生涯,因爲這個女兒,變得越來越玄幻了。
接下來的幾天,蘇清音徹底扎進了工作中。
她幾乎把實驗室搬回了家,小小的書桌上堆滿了稿紙,每一張上面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公式和數據。她常常一個人對着一張數據圖看上幾個小時,飯也顧不上吃。
這天深夜,顧寒州已經睡下,宿舍樓裏一片寂靜。
蘇清音還在台燈下奮筆疾書。
雷達信號的擾問題就像一座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那幾個毫無規律的異常數據點,成了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噩夢。如果不能解決這個問題,整個雷達系統的穩定性就無從談起,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可能白費。
她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又拿起一張新的稿紙,重新開始演算。
這時,臥室的門被輕輕推開,一個小小的身影揉着眼睛走了出來。
“媽媽……”林啾啾穿着小熊睡衣,光着腳丫,聲氣地喊了一聲。
“啾啾怎麼醒了?快回去睡覺。”蘇清音頭也沒抬,注意力還在線條和數字裏。
“媽媽,睡覺。”林啾啾走到她身邊,拉了拉她的衣角。
“媽媽忙完了就去,你先跟爸爸睡。”蘇清音隨口應着,拿起筆,在紙上畫下一個復雜的函數圖像。
林啾啾見媽媽不理自己,也不鬧。她踮起腳尖,好奇地看着桌上那張畫滿了奇怪線條的紙。
對她來說,那不是什麼科學難題,那就是一張畫紙。
她看到媽媽手邊的鉛筆,伸手拿了過來。
“媽媽,我也畫。”
“別亂動。”蘇清音皺了皺眉,想把稿紙抽走,但手頭的計算正到關鍵處,一時分不開神。
就這麼一猶豫的工夫,林啾啾的筆已經落在了那張凝聚了蘇清音無數心血的圖紙上。
蘇清音心裏“咯噔”一下,完了,這張廢了。
她無奈地嘆了口氣,想着等算完這一步再重新謄寫。
林啾啾可不知道媽媽的心思,她拿着筆,很認真地在“畫畫”。
她看到圖紙上有好幾個尖尖的、凸起的地方,覺得它們長得好奇怪,像末世裏那些怪物的犄角。
她想了想,決定把這些“壞蛋”圈起來。
於是,她先在圖紙左上角一個孤零零的尖峰上,畫了一個小圈。然後,又在圖紙中間偏下的位置,找到了另外兩個靠得比較近的尖峰,用一個大大的、歪歪扭扭的橢圓,把它們倆一起框了進去。
畫完之後,她覺得還不夠,又從左上角的那個小圈開始,拉出一條長長的、彎彎曲曲的線,像一條貪吃蛇,一直連接到下面那個大橢圓上。
“好了!”她拍拍小手,對自己把“壞蛋”都抓起來的傑作很滿意。
蘇清t清音終於完成了手頭的計算,結果依舊是錯的。她疲憊地放下筆,正準備把被女兒畫花了的稿紙扔掉,目光卻不經意地掃過了上面的“塗鴉”。
那一瞬間,她整個人像是被電擊了一樣,僵在了原地。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張稿紙上。
林啾啾的塗鴉很簡單,一個圈,一個橢圓,一條連接線。
可是在蘇清音這個專業人士眼裏,這幾筆代表的意義,卻掀起了滔天巨浪!
左上角那個被圈起來的尖峰,是清晨6點采集到的A-3號數據。
中間那個橢圓框住的兩個尖峰,分別是中午12點采集的C-9號數據和下午4點采集的E-5號數據。
這三組數據,在成百上千的擾信號中,一直被當作是獨立的、偶發的異常信號。因爲它們出現的時間、環境、強度,沒有任何關聯性!蘇清音和團隊裏的所有專家,都下意識地將它們分開了處理。
可是現在,啾啾用一條線,把它們連起來了!
爲什麼?小孩子畫畫是隨性的,可爲什麼偏偏是這三個點?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蘇清音的腦海裏冒了出來。
如果……如果它們不是獨立的呢?如果它們之間存在着某種不爲人知的內在聯系呢?
這條線……這條從A-3連接到C-9和E-5的曲線……
蘇清音的心跳開始加速,她一把抓過旁邊的空白稿紙和計算尺,雙手都有些發抖。
她忽略了時間變量,忽略了環境差異,直接將這三個數據點的核心參數代入到一個她之前已經推翻了的非線性耦合模型裏。
一個個數字被飛快地計算出來。
當最後一個結果出現在紙上時,蘇清音的呼吸停滯了。
模型……成立了!
這三個看似毫無關聯的數據,竟然完美地符合同一個數學模型!它們不是三次獨立的擾,而是同一個擾源在不同時間維度下的三次不同呈現!
這個發現,足以顛覆整個組之前的研究方向!
“我……我找到了……”蘇清音喃喃自語,聲音裏帶着無法壓抑的激動。
“媽媽,你怎麼了?”林啾啾被媽媽的樣子嚇了一跳。
“啾啾!”蘇清音猛地回過神,她蹲下身,雙手扶着女兒的肩膀,聲音因爲激動而變調,“告訴媽媽,你爲什麼要圈這三個點?爲什麼要這麼畫?”
林啾啾被問得一愣,她指着那幾個尖峰,很誠實地回答:“它們……是壞蛋。長得醜。”
長得醜?
蘇清音哭笑不得。
她知道,這一定是巧合。是億萬分之一概率的巧合。
是她的女兒,用最天真的方式,爲她指出了那條她無論如何也找不到的通天大道!
這時,顧寒州也被客廳的動靜驚醒了。他走出來,就看到妻子拿着一張畫花了的紙,激動得滿臉通紅,女兒則是一臉懵。
“怎麼了這是?大半夜的。”
“寒州!你看!”蘇清音把那張稿紙遞給他。
顧寒州看了半天,只看到一堆鬼畫符,和上面一個可笑的塗鴉。“這不啾啾畫的嗎?又亂動你東西了?我這就教訓她!”
“不!不是!”蘇清音一把搶回稿紙,像捧着絕世珍寶,“你不知道!啾啾她……她可能幫我解決了天大的難題!”
顧寒州一頭霧水。
他看着那張紙,又看看自己的女兒。
摔跤是夢裏學的,捏碎假牙是無心的,現在……連亂畫圈圈都能解決國家級科研難題了?
他這個女兒,到底是什麼來頭?
蘇清音沒時間跟他解釋,她抓起桌上那幾張關鍵的稿紙,穿上外套就往外沖。
“我去實驗室!我現在必須去驗證這個模型!”
她沖到門口,又猛地停住,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林啾啾,那眼神裏混雜着震驚、狂喜和一種前所未有的復雜情緒。
然後,她拉開門,頭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中。
只留下一句回蕩在樓道裏的話:“顧寒州!看好我們的女兒!她是個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