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家來人時，天色才剛亮透。
沈府正廳還未撤去昨喪事留下的素幡，檐下燈籠尚未收起，冷風一吹，白綢輕晃，愈發顯得蕭索。
齊太夫人沒有親來，只派了她身邊最得力的嬤嬤——徐嬤嬤。此人年近五十，面容嚴肅，神情端正，一身深色棉袍，行走間自帶幾分威勢，一看便知是常年替主子行事的人。
徐嬤嬤一進廳，先向沈老爺與崔氏行了大禮，又朝沈照夜略略頷首，態度不算熱絡，卻也稱得上客氣。
“太夫人聽聞老侯爺新喪，心中悲慟，奈何身子不爽，不能親來吊唁，特命老身前來，代她上一炷香。”徐嬤嬤說着，雙手奉上香禮。
沈老爺連忙命人接過，客套了幾句，將她請入座。
徐嬤嬤坐下後，卻沒有多寒暄，反而目光一轉，落在沈照夜身上：“這位便是二姑娘吧？昨聽人說，沈府出了位有本事的姑娘，連道長都佩服得很，老身今一見，果然不凡。”
這話聽着像誇，語氣裏卻帶着幾分審視。
沈照夜起身回禮，神色淡淡：“嬤嬤謬贊了，我不過是運氣好。”
徐嬤嬤笑了笑：“運氣也是本事。只是運氣這東西，用得好是福，用不好，便是禍了。”
話音落下，廳中氣氛頓時微妙起來。
沈承遠眉頭一皺，正要開口，崔氏卻先一步道：“嬤嬤此言何意？”
徐嬤嬤雙手交疊放在膝上，語氣不疾不徐：“老身不過是替太夫人帶句話。近來京中不太平，舊事翻動，人心惶惶。沈家新喪，正該閉門守孝，少摻和外頭的風雨，方爲上策。”
這話，幾乎是明着敲打。
沈照夜心中冷笑。
趙家昨遞了名單，齊家今便來勸“閉門守孝”，世家之間的消息，果然比她想象的還要通得快。
沈老爺沉聲道：“齊太夫人好意，沈某心領。只是沈家自有分寸。”
徐嬤嬤目光微閃，卻沒有退讓，反而看向沈照夜：“二姑娘年紀尚輕，心性未定，若是一時被人利用，走錯了路，怕是會連累整個沈家。太夫人說了，沈、齊兩家多年交好，她不忍看沈家再起波折。”
沈照夜抬眼，與她對視，語氣平靜：“嬤嬤口中的‘波折’，指的是什麼？”
徐嬤嬤微微一頓，隨即笑道：“老身不過一介下人，怎敢妄言？只是太夫人擔心，有人會拿舊賬做文章，擾亂如今的太平。”
“舊賬？”沈照夜輕聲重復，唇角微微勾起，“嬤嬤既說不敢妄言，又怎知有舊賬？”
徐嬤嬤臉色微變，卻很快恢復如常：“二姑娘言重了。老身只是聽聞些風聲，替主子多嘴一句。”
沈照夜不再拐彎，直截了當道：“齊太夫人派你來，是想告訴我，讓我別查我父親的事，是嗎？”
廳中瞬間一靜。
沈老爺面色一沉，低喝：“照夜！”
徐嬤嬤卻抬手示意無妨，目光直直看向沈照夜，語氣也冷了幾分：“二姑娘果然是個明白人。既如此，老身也不繞了。太夫人只想問你一句——你父親的事，查下去，對誰有好處？”
沈照夜反問：“那不查，對誰有好處？”
徐嬤嬤被噎了一下，沉聲道：“對所有人都有好處。舊案重提，牽連的不止一家兩家，屆時世家動蕩，朝局不穩，最先倒黴的，未必是當年的罪人，反而可能是像沈家這樣，早已式微的舊勳。”
沈照夜聽完，輕輕點頭：“嬤嬤說得有理。”
衆人心中一鬆，卻聽她下一句接上：“可那是你們的理，不是我的。”
徐嬤嬤臉色徹底沉了下來。
“我父親死得不明不白，我若爲了所謂‘大局’，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那我今站在這裏，便是對他最大的背叛。”沈照夜語氣不高，卻字字清晰，“至於沈家會不會因此受牽連，那是沈家要權衡的事，不是我該替別人遮掩的理由。”
崔氏的手猛地一緊，指尖掐進掌心。
沈承遠看向沈照夜，眼神復雜，卻終究沒有開口反駁。
徐嬤嬤沉默片刻，忽然冷笑：“好，好一個沈二姑娘。老身今算是見識了。既然你執意如此，那老身也不多言，只替太夫人帶一句話。”
她微微前傾身子，壓低聲音：“有些賬，不是你一個小姑娘，扛得起的。”
沈照夜迎上她的目光，淡淡回道：“那就試試看。”
兩人對視，廳中氣壓幾乎低到極點。
徐嬤嬤終是起身告辭：“話已帶到，老身也不便久留。望沈老爺節哀，沈家珍重。”
送走齊家來人後，正廳裏一片死寂。
沈老爺重重坐回椅上，臉色陰沉：“照夜，你可知你方才那番話，等於當衆與齊家翻臉？”
沈照夜抬眸：“齊家今來，本就不是爲了交好。”
“可沈家承不起齊家的怒火！”沈老爺壓低聲音，“你這是把整個家族推到風口浪尖！”
沈照夜沒有退讓：“那我不說，齊家就會放過沈家嗎？”
“他們既然知道我父親的舊事，又特意派人來敲打，便說明他們早就把沈家算進局裏。退一步，只會被得更死。”
沈老爺一時語塞，臉色難看。
沈承遠終於開口：“父親，照夜說得不無道理。齊家今的態度，本就是警告。若我們此時低頭，只會讓人覺得沈家心虛。”
“你們……”沈老爺看着一雙兒女，口起伏不定，“你們這是要我拿整個沈家去賭！”
沈照夜緩緩道：“父親，我不你。你若要沈家置身事外，我可以自己查。”
“你自己查？”沈老爺怒極反笑，“你一個守孝中的姑娘，離了沈家，能查什麼？”
“能查多少，算多少。”沈照夜平靜道，“至少，不會拖累沈家。”
這話一出，廳中衆人皆是一震。
崔氏猛地抬頭，看向她：“你要離開沈家？”
沈照夜看着她，目光平靜卻堅定：“若沈家要保全，我走，反而更好。”
崔氏的臉色一瞬間白了幾分，像是被人狠狠抽了一鞭，卻很快壓下情緒，冷聲道：“你以爲離開沈家，你就安全了？你一旦踏出這個門，齊家、趙家、甚至更多人，都不會再顧忌沈家的臉面。”
沈照夜點頭：“我知道。”
“可留在沈家，你們就安全嗎？”
一句話，堵得崔氏無言。
沈承遠忽然站起身，看向沈老爺：“父親，照夜若走，沈家便更像是在回避。反倒不如讓她在府中，至少我們還能照應。”
沈老爺閉上眼，良久，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罷了。”他睜開眼，神色疲憊卻決然，“此事，沈家不退。”
“但有一點。”他看向沈照夜，“你若執意查下去，一切行動，須與家中商議，不可獨斷。”
沈照夜沉默片刻，終於點頭：“好。”
這一刻，她知道，沈家算是正式站到了她這一邊。
只是，這一站，便意味着徹底入局。
廳外風聲驟起，卷動檐下素幡獵獵作響。
像是在爲即將到來的風雨，提前預告。
將玄在她識海裏低聲道：“世家這潭水，比你想的還深。你現在，是站到浪尖上了。”
沈照夜望着廳外灰白的天色，輕聲回道：“不站上去，永遠不知道浪有多高。”
她垂眸，指尖輕輕按在那只裝着名單的木匣上，心中已然明白。
齊家今的到來，不過是開始。
真正的博弈，才剛剛揭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