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鐵。
從城外林中突圍後,裴晏不敢有絲毫停留,連夜改道,避開官道,帶着沈照夜、周原與建蘭沿着荒僻小路往玉京城趕。
沈照夜伏在他背上,幾乎沒有什麼重量。
她的呼吸極輕,若有若無,仿佛隨時都會斷掉。鬥篷下的衣襟已被血染透,寒風一吹,冰冷刺骨。
裴晏能清楚地感覺到她的體溫在一點點流失。
“撐着。”他低聲道,不知是在對她說,還是對自己說,“快到了。”
可沈照夜沒有回應。
他不敢回頭看,只能咬牙加快腳步。
周原年紀大了,又受驚過度,體力早已不支,卻仍咬着牙跟在後面,幾次踉蹌險些摔倒,都被建蘭扶住。
“姑娘她……會不會……”建蘭聲音發顫,不敢把話說完。
裴晏沉聲道:“不會。”
語氣篤定,卻更像是在強迫自己相信。
然而,老天似乎並不打算給他們喘息的機會。
行至一處狹窄山坳時,前方忽然傳來極輕的石子滾落聲。
裴晏腳步猛地一頓,目光如鷹般掃向前方黑暗。
“出來。”他低喝。
話音剛落,前方岩石後、樹影間,接連閃出數道黑影。
至少五人。
而他們身後,亦隱隱有腳步聲近。
被包了。
周原臉色慘白:“他們……他們怎麼會這麼快追上來……”
裴晏將沈照夜輕輕放在一塊背風的石後,讓建蘭守着,隨即拔刀而出,擋在兩人身前。
“你們護好她。”他低聲道,“無論如何,別讓她再受傷。”
建蘭死死點頭,幾乎要把沈照夜抱進懷裏。
黑衣人沒有廢話,幾乎同時撲了上來。
裴晏迎面而上,刀光在夜色中如寒霜乍現,一刀封喉一人,反手再擋,硬生生攔住兩面攻勢。
可對方人數太多,又明顯是死士打法,不求生,只求。
很快,裴晏身上便多了幾道血口,衣袍被割裂,鮮血順着手臂往下淌,卻仍死死守在那一線生路前。
“將軍……你當年,也是這樣一個人擋着的吧……”周原看着這一幕,喃喃出聲。
仿佛舊景重現。
就在此時,一道黑影繞過裴晏,從側面直撲石後!
建蘭發出一聲尖叫,下意識張開手臂擋在沈照夜身前。
“噗!”
刀鋒入肉的聲音響起。
鮮血飛濺。
建蘭被一刀劃過肩背,整個人被撞倒在地,卻仍死死撐着沒有退開。
“建蘭!”裴晏目眥欲裂,想要回身,卻被兩人死死纏住。
周原怒吼一聲,撿起地上的石頭砸向那黑衣人,卻被對方反手一刀劈翻在地,滾出幾步遠。
眼看那黑衣人再次舉刀,直劈沈照夜!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直昏迷不醒的沈照夜,忽然動了。
她像是被那股意強行喚醒,猛地睜開眼。
那雙眼裏,幾乎沒有清明,只剩下被到極限的狠厲。
“……夠了。”
她聲音低啞得不像人聲,卻在這一刻,清晰地落入每個人耳中。
下一瞬,她艱難地抬起手,在空中勾勒出歪歪扭扭的符痕。
“以我殘血,鎮此一隅。”
她幾乎是用命在畫這道符。
符成的一瞬間,一股陰寒之氣猛地從地底涌起,像一只無形的大手,將那黑衣人死死按在原地。
他甚至來不及慘叫,整個人便如被凍住一般僵在原地。
裴晏趁機一刀橫掃,斬斷對方咽喉。
其餘黑衣人見狀,明顯一滯。
他們沒想到,這個幾乎要死的人,竟還能再出手。
“走!”裴晏怒喝。
趁着陰煞壓制尚在,他不再戀戰,反手震退對手,轉身抱起沈照夜,帶着周原與建蘭沖出包圍。
身後傳來憤怒的喝罵與追擊聲,卻很快被崎嶇山路甩開。
不知奔逃了多久,直到前方隱約出現官道的輪廓,裴晏才敢停下。
天色已微微泛白。
黎明將至。
裴晏將沈照夜放在路旁,她整個人像是被抽了所有生氣,雙目緊閉,呼吸微弱到幾乎感覺不到。
“沈照夜!”他用力拍她的臉,“你醒醒!”
沒有回應。
他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心猛地一沉。
還好,還有。
只是極其微弱。
“姑娘……”建蘭跪在一旁,肩上的傷還在流血,卻仿佛完全感覺不到疼,只是哭,“求您醒醒……”
周原也踉蹌着跪下,老淚縱橫:“是我連累了你們……是我……”
裴晏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別哭。”他沉聲道,“她不會死。”
“我帶她回城,立刻找大夫。”
他將鬥篷重新裹緊沈照夜,把她背起,再次踏上歸途。
這一段路,仿佛比之前任何一段都要漫長。
當城門的輪廓終於出現在視線裏時,裴晏幾乎是靠着意志在支撐。
天,終於亮了。
沈府。
一夜未眠的崔氏剛剛合眼,便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
“夫人!夫人!不好了!”
崔氏心頭猛地一跳,披衣起身:“出什麼事了?”
嬤嬤臉色慘白:“二姑娘……二姑娘被人送回來了!”
崔氏只覺眼前一黑,幾乎站立不穩。
她扶着門框快步往偏院趕去,一路上心跳如擂鼓。
偏院內,裴晏正站在榻前,滿身是血,卻顧不上自己,只死死盯着床上的人。
沈照夜安靜地躺着,臉色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唇色發青,氣息微弱。
崔氏沖到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只覺冰冷刺骨。
“照夜……照夜……”她顫聲喚着,眼淚瞬間涌出,“你這是怎麼了……”
裴晏沉聲道:“請大夫,越快越好。”
大夫很快被請來,診脈、施針、喂藥,一番折騰後,才勉強穩住沈照夜的氣息。
可老大夫臉色凝重:“姑娘這是內傷極重,氣血幾乎耗盡。”
“再晚半個時辰,便真救不回來了。”
崔氏聽得雙腿發軟,幾乎要跪下去。
“那她……還能醒嗎?”
老大夫猶豫了一下:“能不能醒,要看她自己的造化。”
一句話,如同重錘。
崔氏跌坐在床邊,緊緊握着沈照夜的手,再也說不出話來。
裴晏站在一旁,沉默良久,才低聲道:“她是爲了帶證人回來。”
“證人?”崔氏猛地抬頭。
裴晏側身,讓出站在門口的周原。
周原撲通一聲跪下,對着崔氏磕頭,老淚縱橫:“夫人,是老頭子無能,連累了姑娘。”
“可我願意作證。”
“願意把當年將軍遇害的真相,說給天下人聽。”
崔氏看着這個滿身風霜的老兵,又看向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兒,眼淚止不住地落下。
“好……好……”她哽咽道,“只要你肯說,我沈家,拼盡一切,也會護你周全。”
話音剛落,外頭忽然又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
管事幾乎是跌進院子的。
“大爺!夫人!不好了!”
“宮裏傳來旨意——”
“御史彈劾沈家怪力亂神、煽動人心一事,已驚動聖聽!”
“陛下下令,命大理寺會同兵部,即刻入府查檢!”
此言一出,院內瞬間死寂。
崔氏猛地抬頭,眼中閃過一抹決絕。
她看向床上的沈照夜,低聲道:
“照夜,你聽見了嗎?”
“他們,已經動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