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玉京城外的官道在寒風中顯得格外荒涼。
一輛不起眼的青篷馬車悄然駛出西城角門,輪轍碾過薄雪,發出細微的聲響,很快便被風聲吞沒。
車內,沈照夜裹着厚鬥篷靠坐在一側,臉色在昏暗的燈影下依舊蒼白。她一手按着口,一手死死攥着衣角,指節微微發白。
反噬的痛,從靈堂之後便一直潛伏在經脈裏,像細小的冰刃,一點點割着她的血肉。只是她咬着牙,一聲不吭。
裴晏坐在對面,看着她的臉色,眉頭越皺越緊。
“再撐一會兒,出城二十裏便到。”他低聲道。
沈照夜點了點頭:“我還撐得住。”
話雖這麼說,可馬車一個顛簸,她喉間便涌上一股腥甜,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裴晏看在眼裏,卻沒有再勸。
他知道,她攔不住。
馬車在一處荒僻的林口停下。
“到了。”車夫低聲提醒。
裴晏先一步下車,目光警惕地掃過四周。寒林寂靜,枯枝在風中搖晃,發出細碎的聲響,像是無數雙暗中窺伺的眼睛。
沈照夜扶着建蘭下車,腳踩在雪地裏,身子微微一晃,卻很快穩住。
林中不遠處,一間破舊的獵戶木屋隱約可見,屋內透出微弱的火光。
“周原就在裏面。”裴晏低聲道。
三人放輕腳步靠近。
還未走到門前,屋內便傳來咳嗽聲,蒼老而沙啞。
裴晏抬手敲門:“周叔,是我。”
屋內靜了一瞬,隨後傳來拖沓的腳步聲。木門吱呀一聲被拉開,一個須發斑白、背微微佝僂的老漢出現在門口,手裏還攥着一把生了鏽的獵刀。
當他的目光落在沈照夜臉上時,整個人猛地一震。
那雙渾濁的眼睛裏,瞬間泛起水光。
“你……你是……”
沈照夜上前一步,微微躬身:“我姓沈,是沈正汎的女兒。”
老漢手裏的刀“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他死死盯着沈照夜,像是看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嘴唇顫抖了半晌,才嘶啞地開口:“像……太像了。”
“你這雙眼睛,和將軍一模一樣。”
這一聲“將軍”,讓沈照夜心口狠狠一震。
“周叔。”她低聲道,“我想聽你說說,當年那一夜,到底發生了什麼。”
周原沉默了很久。
風聲穿林而過,吹得屋外枯葉沙沙作響。
良久,他才轉身讓開:“進來說吧。”
木屋內陳設簡陋,只有一張破木床、一張矮桌和幾把舊椅。爐中火焰微弱,卻勉強驅散寒意。
周原坐下後,雙手緊緊抱着膝蓋,仿佛回到了許多年前那個血色的夜晚。
“那一夜……”他聲音低啞,“我這輩子都忘不了。”
“我們押送軍械,在城外三十裏的青石坡扎營。按理說,那地方安全得很,本不該有敵軍。”
“可到了後半夜,營中突然起火。”
“不是一處,是好幾處同時起火。”
他抬頭看向沈照夜,眼中滿是恐懼:“火一起,營裏就亂了。有人大喊有敵襲,四面八方都是箭。”
“可那些箭……不是外頭射來的。”
沈照夜心口一緊:“是營裏的人?”
周原重重點頭:“對,是自己人!”
“他們穿着軍服,混在我們中間,趁亂放箭、人。”
“我們本分不清誰是敵誰是友,只能亂砍亂擋。”
裴晏沉聲問:“那沈將軍呢?”
周原眼中浮現淚光:“將軍一開始還在指揮穩住陣腳,可後來……後來有人突然從後面朝他放了一箭。”
“那一箭,正中後心。”
沈照夜只覺一股寒意從脊背直沖頭頂,呼吸幾乎停住。
“將軍當時還沒倒。”周原咬牙道,“他回頭看了一眼,像是想看清是誰動的手,可那人已經混進人群不見了。”
“後來,又有幾支箭射來,將軍這才倒下。”
“我們想沖過去,可本來不及……”
說到這裏,周原已是泣不成聲。
“我被一箭射中肩頭,倒在屍堆裏裝死,才撿回一條命。”
“等天亮後,營裏只剩一片屍山血海。”
屋內一片死寂。
建蘭早已紅了眼眶,死死捂着嘴不讓自己哭出聲。
沈照夜卻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站在原地,久久未動。
她早已料到父親不是死於戰事,卻沒想到,真相竟是如此殘酷。
死在自己人手裏。
“周叔。”她的聲音幾乎低不可聞,“你可看清,那些人穿的是什麼服制?”
周原擦了把臉:“看不太清,但我記得,他們袖口有暗紋。”
“那紋樣,不是普通軍士的,是隨軍監軍的服制。”
監軍。
兵部派下的監軍。
沈照夜閉上眼,口劇烈起伏,仿佛有什麼在體內翻江倒海。
一切都對上了。
調令、監軍、內亂、滅口。
這是一個早就布好的局。
“你願意跟我回京作證嗎?”她睜開眼,直直看着周原。
周原身子一顫,沉默了許久,才苦笑着搖頭:“姑娘,不是老頭子不想。”
“可我若進城,不出三,就會橫死街頭。”
“當年能活下來,是他們以爲我死了。如今再露面……我怕連你都護不住。”
沈照夜心中一沉。
她明白他的恐懼。
可沒有活證,一切都只是推斷。
就在她還想再說什麼時,裴晏卻忽然抬手,目光驟冷。
“有人。”
幾乎是同時,屋外林中傳來極輕微的腳踩雪聲。
不是一人。
是數人。
裴晏低聲道:“被跟上了。”
沈照夜心中一凜。
齊家的人,還是更早布下的暗線?
來不及細想,屋外忽然寒光一閃,一支利箭破空而來,狠狠釘在木門上!
“趴下!”裴晏厲喝一聲。
幾乎在同一瞬間,數支箭接連射來,木屋外牆被射得木屑紛飛。
“他們要人滅口。”裴晏咬牙,“沖我們來的!”
沈照夜心頭一沉。
周原更是嚇得面無人色:“果然……果然還是來了!”
裴晏拔刀在手,沉聲道:“我斷後,你們從後窗走!”
“你帶周叔走。”他看向沈照夜,“我拖住他們。”
沈照夜卻搖頭:“你一人不行。”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口翻涌的血氣,低聲道:“我來開路。”
裴晏臉色一變:“你這狀態——”
“顧不了那麼多了。”
話音未落,她已一步踏出,指尖在空中迅速勾畫,一道暗紅色的符紋在她掌前浮現。
“以血引煞,以煞破路。”
她低聲念咒,指尖再度一劃,鮮血順着掌心滴落。
符紋瞬間亮起,空氣中仿佛有什麼被喚醒,一股陰冷的氣息從林中涌動而出。
這是她昨夜才用過的術。
也是反噬最重的術。
陰風驟起,林中枯葉狂舞,數名黑衣人身形一滯,只覺腳下發寒,動作瞬間慢了幾分。
“走!”沈照夜喝道。
裴晏一把扯住周原,護着他朝後窗沖去,建蘭緊隨其後。
可沈照夜剛踏出一步,口猛地一痛,仿佛有什麼在體內炸開。
“噗——”
一口鮮血噴出,她身形一晃,險些栽倒。
術法反噬,終於壓不住了。
裴晏回頭一看,臉色大變:“沈照夜!”
就在這一瞬,一名黑衣人已破開陰煞壓制,揮刀直劈而來。
裴晏怒喝一聲,反身迎上,一刀格開對方攻勢,反手封喉。
可黑衣人不止一人。
又有兩道身影從側面撲出,直取沈照夜!
沈照夜眼前發黑,耳邊嗡鳴,卻仍死死撐着意識,抬手想再引符,卻發現指尖已無力凝氣。
完了。
就在刀光即將落下之際,一道凌厲刀影橫空而至。
裴晏以近乎拼命的速度擋在她身前,連擋數刀,手臂被劃開一道血口,卻硬生生將兩人退。
“誰準你倒下的!”他低聲怒喝。
沈照夜勉強抬眼,看見他背對自己,站得筆直如山,心口狠狠一震。
周原在後方看得目眥欲裂:“將軍……將軍當年,也是這樣擋在我們前頭的……”
這一聲,讓沈照夜猛地清醒了幾分。
她咬緊牙關,強行聚起最後一絲氣力,將掌心按在地上。
“鎮。”
一字出口,地面陰氣猛地一滯。
雖只是片刻,卻足夠。
裴晏抓住機會,一刀退最後兩人,厲聲道:“走!”
他一把將沈照夜背起,轉身便朝林中狂奔。
身後傳來憤怒的低喝與追擊聲,可很快被林中翻涌的陰風與夜色吞沒。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再聽不到動靜,裴晏才停下腳步。
沈照夜伏在他背上,氣息微弱,臉色如紙。
裴晏心中一緊,低聲喚她:“沈照夜!”
她微微動了動,聲音細若蚊蚋:“我……還活着。”
裴晏這才長出一口氣,卻發現自己後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周原和建蘭也追了上來,驚魂未定。
“姑娘……”建蘭哭着撲過來,“您嚇死奴婢了。”
沈照夜被扶着坐下,勉強扯出一個笑:“還沒死……不算虧。”
她抬頭看向周原,聲音卻異常清楚:“周叔。”
“今晚的事,你看見了。”
“他們既然已經動手,你若繼續躲,也未必躲得過。”
周原沉默良久,終於重重點頭:“好。”
“我跟你回京。”
“就算是死,我也要把當年的真相說出來。”
沈照夜閉上眼,長長吐出一口氣。
這一夜,她差點丟了命。
可她也終於,抓住了通往真相的第一道生門。
夜色深沉,風雪再起。
可在這片黑暗裏,一點微弱卻堅定的火,已然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