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着那疊簇新、厚實得有些燙手的鈔票,向華走回石頭村的腳步,第一次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這不是賣白菜換來的一卷毛票,也不是賣藥材得到的幾張“大團結”。這是蘇晚晴當場預付的一半定金,整整一千五百塊。用鎮上國營廠熟練工人差不多半年的工資,買他三十棵“翠玉白菜”。
錢被一塊淨的藍布仔細包着,塞在他貼身的舊軍裝內兜裏,隔着布料,仿佛一塊燃燒的炭,熨帖着口,也灼燒着他對“價值”的認知。原來,那些被靈泉滋養過的、看起來只是格外水靈些的菜,在識貨的人眼裏,真能成爲黃金。
路過村口大槐樹時,幾個納鞋底、摘豆角的婆娘停了手裏的活計,目光釘子一樣追着他。有人小聲嘀咕:“……看那走路的架勢,怕是真在外頭弄到錢了。”語氣裏不再是單純的嘲弄,多了幾分驚疑和探究。
向華目不斜視,徑直走向自家那三間低矮的土坯房。推開吱呀作響的木板門,母親正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就着窗戶透進來的天光,縫補他一件袖口磨破的舊衫。聽到動靜,她抬起頭,昏花的眼睛努力辨認,當看清是兒子時,臉上立刻堆起笑容,只是那笑容裏依舊藏着化不開的愁苦和小心翼翼的擔憂。
“華子回來了?餓不餓?鍋裏還有兩個紅薯……”
“媽,不餓。”向華打斷她,走到母親跟前蹲下,從懷裏掏出那個藍布包,輕輕放在母親膝蓋上。“您看看這個。”
母親疑惑地解開布包,當裏面一疊疊整齊的“大團結”暴露在昏黃光線下時,她渾濁的眼睛驟然睜大,手指劇烈地顫抖起來,幾乎拿不住那布包。
“這……這是……”她聲音發顫,猛地抬頭看向兒子,臉色發白,“華子,你……你可不能做糊塗事啊!咱家再窮,也不能……”
“媽!”向華握住母親冰涼顫抖的手,聲音平穩有力,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能讓母親安心的篤定,“這錢,淨。是我種的菜,還有在山裏采的藥,在鎮上賣了正經的好價錢。您放心,從今往後,咱家再也不會爲錢發愁了。”
他挑着能說的,簡單講了與悅來酒樓蘇經理的“大生意”,隱去了靈泉和修煉,只說找到了好種子和特別的種法。母親聽得將信將疑,但看着兒子明亮坦蕩的眼睛,摸着實實在在的鈔票,眼眶終究是紅了,反復摩挲着錢,喃喃道:“好,好……淨錢就好……祖宗,我兒出息了……”
安撫好母親,讓她把錢藏好。向華沒有歇息,他走進裏屋,從床底下拖出一個落滿灰塵的木匣子。打開,裏面是父親留下的一些零碎工具和幾本泛黃的農技書。他取出一支禿了頭的鉛筆和一張裁剪過的廢舊報紙,在坑窪不平的桌面上鋪開。
腦海中的計劃清晰起來。
蘇晚晴的需求是長期且巨大的,僅靠自家屋後那幾分菜地,杯水車薪。必須擴大生產。
他提筆,在報紙空白處,畫出自家及周邊的地形簡圖。屋後是自家菜園,往東是一片長滿雜草和荊棘的坡地,屬於村裏無主的荒地,大約兩畝。再往東,緊鄰着後山腳,是一塊更平整些、但碎石很多的窪地,也有一畝多。這兩塊地,加起來近四畝,如果能開墾出來……
錢不是問題了。蘇晚晴的預付金足夠支付租金、購買種子和農具,甚至雇傭人手。
人手……
向華放下筆,目光投向窗外。
石頭村不大,家家戶戶那點事,他心裏有本賬。誰家勤快,誰家踏實,誰家在村裏抬不起頭卻本分,誰只是表面老實……
一個身影最先跳入腦海。
王老實,王叔。五十出頭,沉默得像塊石頭,臉上永遠刻着風吹曬的深紋。他是村裏最地道的莊稼把式,年輕時力氣大,肯下死力氣,但因爲太老實,分田到戶時被擠兌,只分到了最貧瘠的幾塊山田,收成一直不好。前年唯一的兒子去南邊打工,杳無音信,老伴急得病倒,家裏愈發困頓。他曾經在向華父親還在世時,幫忙打過幾天短工,工錢給少了也不吭聲,只說“力氣不值錢”。這樣的人,肯,嘴嚴,知恩。
另一個,是桂花嬸。三十五六歲,男人前年在鎮礦上砸傷了腰,癱在床上,礦上賠的錢早就花光了,還欠了一屁股債。她一個人拉扯着兩個半大孩子,伺候癱子男人,在村裏承包了清掃公廁和垃圾池的活,是村裏最苦、最被人看不起的幾家之一。但她從沒抱怨過,眼神裏有一股雜草般的韌勁。有一次向華母親病重,家裏揭不開鍋,是她偷偷從自己牙縫裏省出半袋玉米面,塞到向華家門口。這份情,向華記得。
就是他們了。
向華起身,先去村西頭。王老實家那三間歪斜的土房比自家還破敗,院裏冷冷清清。王叔正佝僂着背,用一把豁了口的鋤頭,慢吞吞地清理房檐下的水溝。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看到是向華,木然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停下了動作。
“王叔。”向華開門見山,“我包了後山腳那邊幾塊荒地,想種點值錢的東西。缺人手,一天工錢八十,管一頓晌午飯。您願不願意來?”
“八十?”王老實渾濁的眼睛動了一下,似乎懷疑自己聽錯了。鎮上最好的泥瓦匠,一天也就五十。
“八十。現錢,結。”向華語氣肯定,“活可能累點,要開荒。”
王老實盯着向華看了幾秒,似乎在辨認這話的真假,又像是在衡量什麼。最終,他什麼也沒問,只是點了點頭,從喉嚨裏擠出一個澀的音節:“中。”
“那明兒一早,帶上趁手的家夥,到我家屋後坡地那兒。”
離開王老實家,向華又轉向村子更偏僻的南頭。還沒走近桂花嬸家那間低矮的、牆皮剝落大半的瓦房,就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混合着別的不好形容的氣味。一個面黃肌瘦、約莫八九歲的女孩,正蹲在門口費力地搓洗着一大盆髒衣服,小手凍得通紅。
向華心裏發堵,快步走過去。
桂花嬸聽到動靜,從昏暗的屋裏探出身,手裏還拿着一個藥罐。她比前兩年見時更瘦了,顴骨突出,眼窩深陷,但看到向華,還是努力扯出一個笑:“是華子啊,快……快屋裏坐。”她下意識側身,想擋住屋裏更不堪的景象。
“嬸子,不進去了。”向華停在門口,目光掃過那盆衣服和女孩,“我來,是想請您幫個工。”
他重復了同樣的話,一天八十,管飯。
桂花嬸愣住了,手裏的藥罐差點沒拿穩。她第一反應不是欣喜,而是惶恐,連連擺手:“不,不行……華子,你的好意嬸子心領了,可我這一大家子拖累,男人癱着,孩子小,我……我走不開,也不了重活……”
“不用最重的開荒。”向華打斷她,語氣放緩,“主要是播種、間苗、除草這些細活。時間您自己安排,家裏有事隨時能回去照應。工錢照算。”
他看着桂花嬸瞬間溼潤泛紅的眼眶,又補充道:“小丫(洗衣的女孩)要是願意,也可以過來幫忙撿撿石頭,我按半天算工錢,三十。”
桂花嬸的嘴唇哆嗦起來,她猛地背過身去,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臉,再轉回來時,聲音已經帶上了哽咽:“華子……嬸子……嬸子謝謝你了!這工,我接!我一定好好!”
“那行,明兒一早,和王叔一塊,到我家屋後。”
敲定了最關鍵的人手,向華回家取了錢,直奔村長家。村長是個精瘦的老頭,聽說向華要租那兩塊沒人要的荒地,眼珠子轉了轉,伸出三手指:“那地可賴,一年三百,先交錢。”
向華沒廢話,數出三張“大團結”拍在桌上:“先租一年。立字據。”
村長沒想到他這麼痛快,愣了一下,才訕訕地收起錢,拿出紙筆。
拿着新鮮出爐的租契,向華又去了鎮上。買了三把嶄新的開山鋤,兩把鐮刀,幾頂草帽,又去種子站,精心挑選了幾樣蔬菜種子——黃瓜、番茄、豆角,都是常見但需求量大、且用靈泉改良後效果會格外顯著的品種。當然,少不了白菜種子。他還額外買了幾小包藥材種子,人參、枸杞、金銀花,準備在開墾出的地邊角試驗性種植。
回到村裏,已是夕陽西下。他沒回家,直接去了屋後坡地。
晚霞如血,潑灑在荒草萋萋的坡地和碎石遍布的窪地上。風過處,齊腰深的蒿草起伏如浪,帶着荒野的蒼涼。
向華站在坡頂,俯瞰這片即將屬於他的“疆土”。丹田內,那團溫熱真元緩緩流轉,與腳下大地的脈動隱約呼應。山河樽虛影在意識中沉浮,底部靈泉微光蕩漾。
明天,這裏將不再荒蕪。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混雜着碎石的硬泥土,在掌心碾了碾。粗糙,貧瘠,毫無生機。
但很快,它會不一樣。
他會讓靈泉浸潤這裏的每一寸土壤,讓這片被遺忘的土地,長出奇跡。
這不是他一個人的生計。
這是石頭村第一塊真正意義上的“產業”萌芽,是王老實和桂花嬸們改變命運的希望,也是他向這個世界,發出的第一聲清晰而有力的宣告。
夜幕降臨,星光初現。
向華轉身回家,背影融入漸深的暮色,腳步沉穩,踏碎一地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