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華國際的奢華,在清晨五點半的寂靜中顯得格外空曠而冰冷。當整個校園還沉睡在一片朦朧的薄霧中,一間宿舍裏,刺耳的電子蜂鳴聲準時撕裂了寧靜。
“嘀嘀嘀——嘀嘀嘀——”
林默的手如同被預設了程序的機械臂,精準地從枕下伸出,按停了那只陪伴了他三年的、邊緣已經磨損的電子表。沒有一絲賴床的猶豫,他睜開眼,瞳孔裏瞬間清明,沒有半分剛睡醒的混沌。
穿衣,洗漱,整個過程不超過五分鍾。他換上一身簡單的運動服,輕手輕腳地打開門,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的黑暗中。
清晨的京華場,被一層薄薄的冷霧籠罩。價值不菲的塑膠跑道在微光中泛着暗紅,四周是精心修剪的觀賞性植被,安靜得像一幅精美的油畫。林默是這幅畫中唯一的,也是最早的動態元素。
他開始慢跑,速度均勻,呼吸平穩,每一步的間距都仿佛用尺子量過。但這並非無聲的鍛煉。他的嘴唇在有節奏地翕動着,低沉而清晰的英文單詞伴隨着他的呼吸,融入了清晨的冷空氣中。
“The assumption that high-tech products are invariably superior to their low-tech counterparts is a prevalent but questionable belief…”
他背誦的不是什麼激勵人心的名人名言,而是《經濟學人》裏一篇關於技術迭代的社論中的長難句。在衡水,這是他們攻克英語閱讀理解的常。每一個復雜的從句,每一個生僻的詞匯,都必須像肌肉記憶一樣刻進腦子裏。
他就像一個孤獨的苦行僧,在這座爲天之驕子們打造的伊甸園裏,進行着最嚴苛的修行。
當第一縷晨光刺破雲層,照亮他額頭細密的汗珠時,他已經完成了五公裏的慢跑,並背完了三個復雜的段落。
上午第一節課後的十分鍾,是京華國際學生們的社交黃金時間。教室裏瞬間炸開了鍋,最新款的球鞋,昨晚的明星直播,周末要去哪裏開派對,這些話題像是五顏六色的氣泡,在空氣中不斷碰撞、炸裂。
林天宇的座位成了風暴中心,一群人圍着他,興高采烈地討論着他新提的一輛跑車。笑聲和吹捧聲此起彼伏,充滿了輕鬆而優越的氛圍。
而教室的角落,仿佛自成一個與世隔絕的結界。
下課鈴聲響起的瞬間,林默就已經從書包裏抽出了一本被他拆分成活頁的《高考數學錯題集》。他左手邊放着計時器,右手握着筆,頭也不抬地開始了“課間十分鍾挑戰”。
一道三角函數化簡,兩道立體幾何選擇,一道數列求和的填空,最後再加一道解析幾何的小問。題目是他昨晚特意挑選出來的,難度和耗時都經過了精確的計算,不多不少,正好能在九分三十秒內完成。剩下的三十秒,用來對答案,並在錯題上用紅筆做出標記。
他的世界裏,沒有跑車,沒有派對,只有分秒必爭的效率。周圍的喧囂似乎被一層無形的隔音罩過濾,他的眼中只有紙上的數字和符號,它們在筆尖下飛速地組合、變形、最終歸於一個確切的答案。
“喂,你們看那個角落裏的‘活化石’。”一個染着亞麻色頭發的男生,用下巴朝林默的方向點了點,語氣裏滿是揶揄,“真是絕了,課間十分鍾都不放過,他是想把書吃了嗎?”
另一個女生嗤笑一聲:“我猜他連上廁所都得掐着秒表吧?真不知道這種人活得有什麼意思。”
林天宇聞言,懶洋洋地瞥了一眼那個埋頭苦讀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他從不需要這麼努力,他生來就擁有一切。林默這種掙扎的姿態,在他看來,既可悲,又可笑。
午餐時間,京華國際的餐廳堪比星級酒店的自助餐。琳琅滿目的菜品,從中式點心到式刺身,從法式甜品到意大利面,應有盡有。學生們三三兩兩地端着餐盤,悠閒地挑選着自己喜愛的食物,然後找個舒適的位置,邊吃邊聊,享受着一個多小時的午休時光。
林默的身影出現在這片悠閒的景象中,顯得格格不入。他徑直走向打飯窗口,對那些花裏胡哨的菜品視若無睹,只點了最簡單快捷的套餐——兩葷一素,加一份米飯。
他吃飯的速度,可以用“戰鬥”來形容。沒有咀嚼的享受,沒有品嚐的閒情,每一口都精準而高效,仿佛只是在爲一台精密的機器補充必要的能量。周圍的學生還在爲先吃提拉米蘇還是先嚐布丁而猶豫時,他已經風卷殘雲般地清空了餐盤。
整個過程,用時七分半鍾。
他將餐盤送收處,沒有片刻停留,直接回到教室。空無一人的教室裏,他從桌子裏抽出上午沒做完的物理卷子,鋪開,繼續。
用七分半鍾解決午飯,他爲自己贏得了額外的二十分鍾刷題時間。這筆交易,在他看來,無比劃算。
下午的困倦來襲,教室裏不少人都開始打盹。有的直接趴在桌上,有的靠着椅背閉目養神。
林默也趴下了。但他不是因爲困倦,而是因爲他的生物鍾。
他抬起手腕,在電子表上設置了一個十五分鍾的倒計時,然後將頭埋進臂彎裏。幾乎在頭碰到手臂的瞬間,他的呼吸就變得平穩而深長,仿佛瞬間切斷了與外界的一切聯系。
這是他在衡水養成的習慣,高強度的學習下,十五分鍾的深度午睡是保證下午和晚自習效率的關鍵。多一分鍾是浪費,少一分鍾則效果不彰。
“嘀——”
一聲極其輕微的電子音響起。
在周圍一片昏昏欲睡的寂靜中,這聲音幾乎微不可聞。但林默的身體卻像被電流擊中一般,猛地抬起頭,眼神在零點一秒內就恢復了焦距。沒有絲毫的迷糊與掙扎,他拿起水杯喝了一口,便翻開了下一本練習冊。
這精準到秒的蘇醒,讓旁邊一個偶然瞥見這一幕的同學看得目瞪口呆,後背都竄起一絲涼意。這……這還是人嗎?簡直比軍人還要可怕。
林默這套嚴絲合縫、如同精密儀器般運行的作息,很快就成了京華國際一道詭異的風景線。他像一個不小心闖入繁華都市的古代書生,或者說,一個來自平行時空的學習機器,與這個充斥着“快樂教育”、“素質發展”的環境產生了劇烈的排異反應。
他的存在,是對周圍所有人閒適與優越的無聲諷刺。
終於,這份無聲的諷刺,在學校的匿名論壇上,被放到了最大。
一張照片被悄悄地發了上去。照片的拍攝角度是從後方斜側方,主角正是課間埋頭刷題的林默。他弓着背,頭幾乎要埋進書本裏,緊握着筆的手因爲用力而指節泛白。他的周圍,是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談笑風生的同學,明媚的陽光從窗外灑進來,將他們鍍上了一層金邊,唯獨林默所在的那個角落,顯得有些昏暗和孤寂。
照片下方,是樓主用誇張語氣寫下的標題:
**《驚!我校驚現史前生物——學習活化石!》**
帖子一經發出,立刻引整個論壇。
“!這哥們兒誰啊?新來的?這麼拼命,不知道的還以爲京華明天就要倒閉了呢。”
“哈哈哈哈活化石這個形容太貼切了!看他那架勢,是不是剛從白堊紀穿越過來的?我們還在用手機,他已經開始用筆進行光用了。”
“我見過他!中午吃飯跟打仗一樣,七八分鍾就搞定,然後就室做題,嚇得我以爲食堂飯菜有毒。”
“這種人就是典型的‘做題家’吧?除了學習一無所有,真可憐。到了京華還這樣,眼界也太窄了。”
“樓上+1,格局小了。他可能以爲考個好大學就是人生的終點了,殊不知我們中很多人的起點,就是他奮鬥一輩子都到不了的終點。”
“別這麼說嘛,人家至少努力啊。雖然……這努力的樣子,確實有點好笑,像個機器人。”
惡意的嘲諷,帶着優越感的憐憫,毫不掩飾的譏笑,如同水般在帖子下方涌動。林默,這個剛剛來到京華不到兩天的轉校生,以一種他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方式,成爲了全校的“名人”。
而此刻,這位“學習活化石”本人,正對網絡上掀起的波瀾一無所知。
晚自習的鈴聲響起,他合上了面前的化學練習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今天制定的學習計劃,全部完成。
他收拾好書包,抬頭看了一眼窗外。夜幕已經降臨,遠處的城市燈火璀璨,猶如一片傾倒在黑色天鵝絨上的鑽石。
他沒有去看那些燈火,只是從口袋裏摸出了那塊廉價的電子表,看了一眼時間。
九點三十分。
距離回宿舍的規定時間還有十五分鍾。
足夠了。
他從書包裏又拿出了一本薄薄的英語完形填空專項訓練,翻到新的一頁,擰開筆帽,筆尖再次落在了紙上。
外界的喧囂與嘲弄,於他而言,不過是毫無意義的背景噪音。在他的世界裏,只有下一個目標,下一道題,和下一次在規定時間內完成任務後,那片刻的、只屬於他自己的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