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毒謀反噬
殘陽如血,潑灑在東宮朱紅的宮牆上,將那道相攜離去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
趙珩的狐裘披風嚴嚴實實地裹着柳如煙,他一手攬着她的腰,一手替她擋着迎面而來的寒風,腳步邁得又快又穩,生怕晚一步,懷裏的人就要被這冬的風刮散了。柳如煙的臉埋在他的衣襟裏,發絲蹭着他的下頜,癢得他心尖發顫,可那斷斷續續的咳嗽聲,又像針一樣扎着他的骨頭。
“慢點……殿下,慢點……”她的聲音氣若遊絲,指尖卻極輕地勾住了他的衣擺,“姐姐她……她也是一時糊塗,殿下莫要怪她。”
趙珩的腳步頓了頓,低頭看向懷中人蒼白的側臉,眼底的怒火更盛,卻又被心疼壓得喘不過氣:“糊塗?她那是歹毒!若不是孤來得及時,你今……”他不敢想下去,只將她摟得更緊,語氣狠戾,“她竟想用秋露白害你!那東西是要蝕人肺腑的!她就這般容不下你?”
柳如煙的睫毛顫了顫,藏在衣襟裏的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意。
容不下?
從她踏進這相府大門,柳清鳶就沒容過她。嫡庶之別,就像一道天塹,壓得她喘不過氣。如今,不過是討回一點利息罷了。
她抬起頭,眼眶泛紅,水汽氤氳的眸子直直望進趙珩眼底:“殿下,臣女不怕死。臣女怕的是,姐姐因臣女動了胎氣,傷了腹中龍嗣……那可是殿下的嫡子啊。”
這話,字字句句都戳在趙珩的軟肋上。他想起柳清鳶方才歇斯底裏的模樣,想起她那句“她該死”,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竄上頭頂。
嫡子又如何?一個心腸歹毒的母親,配得上生下皇家的子嗣嗎?
他冷哼一聲,語氣決絕:“她的胎氣,與你何?她若真疼惜那孩子,便不會生出這般歹毒的心思!”
馬車早已候在宮門外,趙珩小心翼翼地將柳如煙抱上車,親自替她蓋好厚厚的錦被,又吩咐車夫:“快!回相府別院!把暖爐燒得旺些!”
車廂裏暖融融的,柳如煙靠在軟枕上,看着趙珩眉頭緊鎖地替她揉着被姜湯燙傷的裙擺,眼底的算計漸漸沉澱成一片溫柔的湖。
她算準了趙珩今散朝會來。
算準了錦兒送湯的時辰。
算準了那碗加了秋露白的湯藥,摔在地上時,會濺起怎樣觸目驚心的痕跡。
甚至連雲袖捻起藥渣時的驚呼,暗衛提前遞來的“秋露白”藥樣,都是她親手布下的局。
柳清鳶想她?
真是太天真了。
她柳如煙能活到今,靠的從來都不是柔弱,是步步爲營的算計,是把人心捏碎了揉成團的狠辣。
而東宮的寢殿裏,早已亂作一團。
碎瓷片散了一地,褐色的藥漬濺在金磚上,像一道道洗不掉的血痕。柳清鳶還蹲在地上,雙手死死攥着裙擺,指節泛白,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裏。
心腹錦兒跪在她面前,哭得渾身發抖:“娘娘!是奴婢的錯!是奴婢沒辦好差事!是奴婢害了您!”
柳清鳶緩緩抬起頭,臉上沒有淚,只有一片死寂的蒼白。她的目光落在那灘藥漬上,唇角忽然扯出一抹冰冷的笑,笑得錦兒頭皮發麻。
“錯?”她的聲音輕飄飄的,卻帶着一股蝕骨的寒意,“你沒錯。錯的是我。”
錯在她以爲,憑一個嫡子,憑太子妃的身份,就能輕易碾死一只螻蟻。
錯在她忘了,柳如煙最擅長的,就是將計就計,把她的狠戾,變成刺向她自己的刀。
她怎麼會忘了?
從柳如煙十歲那年,就能用一碗“不小心”灑了的熱湯,燙得相府最得寵的三公子破了相,還能哭得梨花帶雨,讓老夫人贊她“懂事知禮”開始,她就該知道,這個庶妹,是條披着羊皮的毒蛇。
柳清鳶緩緩站起身,小腹傳來一陣隱隱的墜痛,她下意識地抬手護住,眼底的慌亂瞬間被決絕取代。
她不能倒。
她是相府嫡女,是當朝太子妃,是未來的皇後。她的肚子裏,還懷着大胤王朝的嫡子。
柳如煙想踩着她上位?
沒那麼容易。
她轉頭看向錦兒,聲音恢復了往的冷靜,甚至帶着一絲威嚴:“哭什麼?起來。”
錦兒哽咽着止住淚,顫巍巍地站起身。
“去,”柳清鳶的指尖指向窗外,語氣冷硬,“把太醫院的李太醫請來。就說本宮胎氣不穩,需要靜養。”
李太醫是她母親的遠房表親,是她在太醫院裏最可靠的人。
錦兒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連忙應聲:“是!奴婢這就去!”
“等等。”柳清鳶叫住她,補充道,“再去庫房,取那支百年的老山參來。就說……是給柳如煙賠罪的。”
錦兒的眼睛瞪得溜圓:“娘娘?您還要給她送參?”
“送。”柳清鳶的唇角勾起一抹譏誚的笑,“爲何不送?她不是喜歡裝柔弱嗎?我便讓她好好養着身子,等着我……一點點地,把她欠我的,全都討回來。”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小腹上,指尖輕輕摩挲着,眼底閃過一絲狠厲的光。
孩子,你要好好的。
娘會帶你,站在這大胤王朝的最頂端。
誰也擋不住。
相府的別院,暖爐燒得旺旺的,熏得滿室都是淡淡的安神香。
柳如煙靠在軟榻上,趙珩正親自喂她喝燕窩粥。一勺溫熱的粥遞到唇邊,她卻輕輕搖頭,聲音微弱:“殿下,臣女吃不下。”
趙珩放下玉碗,眉頭皺得更緊:“怎麼會吃不下?太醫說你受了驚嚇,又被燙傷,得好好補補。”
柳如煙抬眸,眼底的水汽又涌了上來:“臣女一想到姐姐……想到她因爲臣女,被殿下斥責,心裏就難受得緊。殿下,您還是回去看看姐姐吧。她懷着身孕,經不起氣的。”
她說着,便要掙扎着起身,卻被趙珩按住了肩膀。
“不許去。”趙珩的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強勢,眼底卻滿是溫柔,“她那樣對你,你還替她說話?煙兒,你就是太善良了。”
他伸手,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聲音低沉而繾綣:“孤知道,你心裏苦。可你放心,有孤在,誰也不能欺負你。這東宮的太子妃之位,若是她不配坐,孤便換一個人坐。”
柳如煙的心髒猛地一跳。
太子妃之位。
這四個字,像一道驚雷,炸得她血液都沸騰起來。
她等的,就是這句話。
可她臉上,卻依舊是那副惶恐不安的模樣,連忙搖頭:“殿下!萬萬不可!臣女……臣女不敢奢求什麼。臣女只要能陪在殿下身邊,便心滿意足了。”
她垂下頭,露出一截白皙脆弱的脖頸,聲音帶着幾分哽咽:“太子妃之位,本就是姐姐的。臣女不過是一介庶女,怎敢覬覦?殿下莫要再說這般話,若是傳出去,臣女……臣女怕是連死都不能全屍了。”
這番話,更是讓趙珩心疼得無以復加。他俯身,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語氣堅定:“孤說你配,你便配。孤是太子,這天下,總有孤能做主的事。”
窗外的風,越刮越緊。
柳如煙靠在趙珩的懷裏,聽着他膛裏有力的心跳,唇角的笑意,終於再也藏不住。
她微微閉上眼睛,睫毛上沾着的淚珠,晶瑩剔透,卻又冰冷刺骨。
柳清鳶。
你看。
這東宮的鳳位,終究是我的。
你和你腹中的孩子,都不過是我登頂路上的墊腳石。
這場仗,才剛剛開始。
而她,已經贏了先機。
雪落了一夜,東宮的琉璃瓦覆了一層白霜,相府別院的梅枝卻開得豔烈,紅得像淬了血。
柳如煙披着一件狐皮大氅,靠在窗邊看雪。窗櫺半開,冷風卷着細雪撲進來,拂得她鬢邊的發絲微動,她卻渾然不覺,只垂眸看着掌心那枚暖玉。玉是趙珩昨送來的,說是西域進貢的暖玉,握在手裏能驅寒,他親手替她戴在腕上,指尖的溫度燙得她心口發燙。
雲袖端着一碗剛燉好的燕窩進來,見她這般模樣,忍不住勸道:“小姐,天寒,快把窗關上吧,仔細又惹了咳嗽。”
柳如煙抬眸,眼底的寒意瞬間散去,又盈上了那副柔弱的水汽:“無妨,看着這雪,心裏倒清淨些。”她頓了頓,又輕聲道,“太子妃那邊,可有動靜?”
“聽說太子妃娘娘昨召了李太醫,又讓人送了支百年老山參過來,說是給小姐賠罪。”雲袖的聲音裏帶着幾分不屑,“怕是知道殿下護着小姐,不敢再胡來了。”
“賠罪?”柳如煙輕笑一聲,指尖摩挲着暖玉的紋路,“柳清鳶何時這般大度過?她那是做給外人看的,做給皇後看的,做給相府看的。”
她放下暖玉,起身走到鏡前。銅鏡裏映出一張蒼白秀美的臉,眉眼間帶着病氣,卻偏偏生得楚楚動人。她抬手,輕輕撫摸着自己的臉頰,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她以爲送支參,就能息事寧人?就能讓殿下回心轉意?太天真了。”
“那小姐打算如何?”雲袖問道。
“不急。”柳如煙轉過身,眸光沉沉,“她有嫡子做籌碼,我有殿下的寵愛做依仗。如今比的,是誰更能沉得住氣。”
她走到妝台前,拿起一支銀簪,簪頭雕着一朵小小的銀桂。這是趙珩親手爲她挑的,說與她院裏的桂花最配。她將銀簪簪在鬢邊,對着鏡子理了理發絲,聲音輕得像雪落的聲音:“去備車,我要進宮。”
“進宮?”雲袖一驚,“小姐身子還弱,況且……如今宮裏人多眼雜,怕是不妥。”
“妥。”柳如煙的目光落在鏡中自己柔弱的眉眼上,“越是人多眼雜,才越能顯出我的委屈,顯出柳清鳶的跋扈。”
她要去見皇後。
皇後是柳清鳶的姨母,素來偏袒柳清鳶。可她偏要去,偏要在皇後面前,演一出賢良淑德、逆來順受的戲碼。
她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她柳如煙,從不是想攀龍附鳳的妖女,她只是個被太子放在心尖上,卻被太子妃處處刁難的可憐人。
馬車駛進宮門時,雪下得更大了。柳如煙裹緊了狐裘,下車時腳步虛浮,險些摔倒,幸好被雲袖及時扶住。這一幕,恰好落在前來迎她的皇後宮婢眼裏。
皇後的鳳儀宮暖融融的,熏着龍涎香。皇後端坐在上首,臉色沉得像冰,見了柳如煙,連眼皮都沒抬一下:“相府庶女,好大的臉面,竟敢闖進宮來。”
柳如煙連忙跪下,動作輕緩,卻帶着一股說不出的柔弱,她伏在地上,聲音細若蚊蚋:“臣女柳如煙,叩見皇後娘娘。臣女自知身份卑微,不該擾了娘娘清淨,只是……只是有幾句話,不吐不快。”
“哦?”皇後終於抬眸,目光如刀,落在她蒼白的臉上,“你有什麼話,說吧。”
“臣女與太子殿下,實屬情非得已。”柳如煙的聲音帶着哽咽,淚水順着臉頰滑落,“臣女從未想過要覬覦太子妃之位,從未想過要離間殿下與太子妃的感情。那太子妃送來的湯藥,臣女也知曉是誤會,臣女早已勸過殿下,莫要責怪太子妃娘娘,她懷着龍嗣,本就不易。”
她磕了一個頭,額頭抵在冰冷的金磚上,聲音越發微弱:“臣女今來,是想求娘娘一件事。求娘娘成全,讓臣女入皇家寺廟,青燈古佛了此殘生。這樣,既全了太子妃娘娘的體面,也斷了殿下的念想,更不會……污了皇家的名聲。”
這番話,說得情真意切,聽得旁邊的宮婢都忍不住紅了眼眶。
皇後的臉色,卻緩和了幾分。
她原以爲,柳如煙是個狐媚惑主的妖女,今一見,竟這般柔弱懂事,倒和柳清鳶口中的“歹毒庶女”判若兩人。
“你倒是個通透的。”皇後的語氣鬆了些,“只是殿下那般護着你,怎會容你去寺廟?”
“臣女心意已決。”柳如煙抬起頭,眼底的淚水更盛,卻帶着一股決絕,“若是臣女的離去,能換得東宮安寧,換得太子妃娘娘安心養胎,臣女……死而無憾。”
她話音剛落,殿外便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趙珩來了。
他聽說柳如煙進宮求見皇後,嚇得魂飛魄散,生怕皇後責罰她,策馬狂奔而來,連朝服都沒來得及換。
“煙兒!”他大步沖進殿內,一眼便看到跪在地上的柳如煙,臉色慘白,淚水漣漣,心疼得無以復加,“你怎麼來了?你怎麼能來這種地方?”
他快步上前,將她扶起,緊緊摟在懷裏,轉頭怒視着皇後:“母後!煙兒性子柔弱,您若是有什麼不滿,沖兒臣來!莫要爲難她!”
皇後看着眼前這一幕,眉頭皺得更緊,卻也說不出什麼重話。
柳如煙靠在趙珩懷裏,輕輕推了推他:“殿下,莫要對娘娘不敬。是臣女自己要來的,臣女想求娘娘允臣女入寺廟,也好……”
“不許!”趙珩厲聲打斷她,語氣帶着不容置疑的強勢,“孤說過,誰也不能讓你離開孤!便是母後,也不行!”
他抱着柳如煙,目光灼灼地看着皇後:“母後!兒臣今就把話撂在這裏!煙兒是兒臣心尖上的人,兒臣要娶她!要給她名分!若是柳清鳶容不下她,那這太子妃之位,她也別坐了!”
這話,像一道驚雷,炸得鳳儀宮落針可聞。
皇後的臉色瞬間鐵青:“趙珩!你放肆!”
“兒臣不敢放肆!”趙珩挺直脊背,懷裏的柳如煙還在輕輕咳嗽,更讓他堅定了決心,“兒臣只知道,煙兒跟着兒臣,受了太多委屈!她本是個柔弱女子,卻被柳清鳶處處刁難,險些丟了性命!這般歹毒的太子妃,留着何用?”
柳如煙靠在他懷裏,眼底閃過一絲得意的笑意,轉瞬即逝。她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着皇後:“娘娘!都是臣女的錯!是臣女連累了殿下!您罰臣女吧!”
“夠了!”皇後猛地一拍桌案,站起身來,指着趙珩,氣得渾身發抖,“你……你簡直是被這妖女迷了心竅!”
“她不是妖女!”趙珩怒吼,“她是這世上最好的女子!”
他不再理會皇後,抱着柳如煙,轉身便走。走到殿門口時,他頓住腳步,回頭看向皇後,聲音冷硬:“母後若是執意偏袒柳清鳶,兒臣便去求父皇!求父皇下旨,廢了柳清鳶的太子妃之位!”
雪更大了,寒風卷着雪花,撲在柳如煙的臉上,冰涼刺骨。可她的心,卻滾燙得厲害。
她靠在趙珩的懷裏,看着他挺直的脊背,看着鳳儀宮裏皇後氣得鐵青的臉,唇角的笑意,終於徹底綻開。
柳清鳶。
你看。
連皇後都護不住你了。
這東宮的鳳位,很快,就會是我的了。
而東宮的寢殿裏,柳清鳶正坐在窗前,聽着錦兒回報鳳儀宮的動靜。
“娘娘,”錦兒的聲音帶着幾分焦急,“殿下在鳳儀宮大鬧了一場,還說……還說要去求皇上廢了您的太子妃之位!”
柳清鳶握着暖爐的手猛地一緊,爐壁的溫度燙得她掌心發疼,她卻渾然不覺。她抬起頭,看着窗外漫天飛雪,眼底的寒意,比這寒冬的雪還要冷。
她緩緩放下暖爐,站起身,走到妝台前,拿起那支赤金點翠步搖。步搖上的翠羽,在燭火下閃着冷光。
“廢了我?”她輕笑一聲,聲音裏帶着幾分自嘲,幾分狠厲,“趙珩,你以爲這太子妃之位,是你想廢就能廢的?”
她轉過身,看向錦兒,目光銳利如刀:“去,給我擬一封信,送回相府。告訴父親,就說太子要廢妻,讓他看着辦。”
相府的勢力,遍布朝野。
她的母親,是皇後的親妹妹。
她的舅舅,是手握兵權的鎮國大將軍。
趙珩想廢了她?
簡直是癡人說夢。
她走到窗邊,推開窗,冷風卷着雪花撲進來,落在她的臉上。她看着漫天飛雪,看着那片被白雪覆蓋的宮牆,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
柳如煙,你想做東宮的女主人?
那就先問問,我這腹中的嫡子,同不同意。
這場仗,還遠遠沒有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