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林家莊園。
奢華的歐式別墅內,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冰冷的琉璃,精致,易碎,且透着一股讓人心悸的寒意。即使是訓練有素的傭人們,此刻也屏息斂聲,走路的腳步都放得極輕,生怕一不小心,就踩碎了這滿室的死寂。
一封來自京華國際學校的特快專遞,此刻正安安靜靜地躺在客廳那張價值不菲的紫檀木茶幾上,像一枚尚未引爆的炸彈,無聲地昭示着它的存在感。
玄關處傳來輕微的響動,是管家老陳。他躬身接過一個高脫下的大衣,那男人面容英挺,眉宇間帶着久居上位的威嚴和旅途的疲憊。他正是林氏集團的掌舵人,林家的絕對核心——林正宏。
“先生,您回來了。”老陳的聲音恭敬而謹慎。
林正宏隨手鬆了鬆領帶,發出了一聲沉悶的“嗯”。他的目光習慣性地掃過偌大的客廳,卻沒有看到他期待的身影。
“天宇呢?”他問道,語氣中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柔和。
“天宇少爺……在樓上房間。”老陳的回答有些遲疑。
林正宏眉頭微皺,察覺到了氣氛的不對勁。以往他出差回來,林天宇總是第一個跑下來迎接他,興奮地分享着學校社團的趣聞,或是又在哪場比賽中拿了獎。今天,這棟房子安靜得有些過分了。
他的視線最終落在了那封特快專遞上。“這是什麼?”
“是……是學校寄來的,月考的成績單。”管家低聲回答,小心翼翼地將那封郵件遞了過去。
林正宏接過,隨手撕開了封口。他唇角甚至還噙着一絲淡淡的笑意,在他想來,這不過是又一份用來印證天宇優秀的證明罷了。京華的教育質量雖然比不上那些真正的頂尖名校,但對於培養一個合格的繼承人來說,綽綽有餘。而天宇,也從未讓他失望過。
他抽出那張打印精美的成績單,目光習慣性地投向了榜首的位置。
然後,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瞳孔,在那一瞬間,發生了不易察覺的劇烈收縮。
第一名:林默。
總分:742。
林正宏的呼吸停滯了半秒。他以爲自己看錯了,是旅途的疲勞讓他的眼睛出現了幻覺。他閉上眼,用力地按了按眉心,再次睜開。
那個名字,依舊烙印在榜首,每一個筆畫都像是用滾燙的烙鐵刻上去的,清晰得刺眼。
林默。
他那個從鄉下接回來,沉默寡言,渾身都透着一股與這個家格格不入的親生兒子。
他甚至不記得這孩子上次月考的成績,因爲他從未在意過。在他心裏,林默的存在,不過是妻子一時心軟的產物,一個需要被“教化”和“適應”的麻煩,一個與他精心培養的繼承人林天宇截然相反的對照組。
可現在,這個對照組,以一種他完全無法理解的方式,碾壓了他引以爲傲的一切。
他粗壯的手指順着名單往下移,很快,在班級第七名的位置上,找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
林天宇,總分685。
一個同樣優異的成績,足以讓任何一個京華的家長感到驕傲。但在那個恐怖的“742”面前,卻顯得如此黯淡無光,甚至……有些可笑。
林正宏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他將那張薄薄的紙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仿佛想從上面找出印刷錯誤的痕跡。然而,那白紙黑字,那清晰的排名和分數,都在無情地告訴他一個事實。
他沉默了。
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管家老陳站在一旁,連大氣都不敢喘。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從先生身上散發出的那股氣場,已經從歸家的疲憊,轉爲了深沉的、混合着震驚與探究的復雜情緒。
良久,林正宏才將那張成績單緩緩地折好,放進了西裝內側的口袋。他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地吩咐道:“開飯吧。”
……
晚餐的氛圍,比之前更加壓抑。
長長的餐桌上擺滿了精致的菜肴,銀質的餐具在水晶吊燈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林夫人察覺到了丈夫的異樣,幾次想開口緩和氣氛,卻都在觸及到林正宏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後,將話又咽了回去。
林天宇低着頭,機械地用叉子戳着盤子裏的牛排,臉色蒼白得毫無血色。他不敢去看父親,更不敢去看斜對面那個正安靜吃飯的人。
林默。
他吃得很慢,姿態並不算優雅,但卻有一種旁若無人的專注。仿佛這一桌的山珍海味,和他以前在鄉下吃的鹹菜白粥,並沒有本質的區別。也仿佛餐桌上這股幾乎能將人凍傷的低氣壓,與他毫無關系。
“啪。”
一聲輕響打破了沉默。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過去。
林正宏將那張折疊起來的成績單,不輕不重地放在了餐桌的正中央,那白色的紙張在深色的桌面上顯得格外醒目。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先詢問林天宇的馬術課或者高爾夫社團的進展。他的目光,第一次越過了自己精心培養了十幾年的驕傲,像兩道鋒利的探照燈,直直地打在了林默的身上。
那是一種純粹的、不帶任何感情的審視,就像在評估一件超出預期的商品,或者一個突然偏離軌道的。
“聽說你考了第一?”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回蕩在空曠的餐廳裏。
林天宇的肩膀微不可察地一顫,握着刀叉的手指因爲用力而指節泛白。
林默終於停下了咀嚼的動作,他抬起眼皮,迎上父親探究的視線,沒有半分膽怯,也沒有絲毫的欣喜,只是平靜地發出一個單音節。
“嗯。”
一個字,堵住了林正宏所有預設好的後續質問。沒有激動,沒有炫耀,仿佛這只是吃飯喝水一樣稀鬆平常的小事。
這種極致的平靜,反而讓林正宏心中的驚濤駭浪翻涌得更加厲害。他盯着林默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試圖從裏面找到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但他失敗了。那雙眼睛深邃得像沒有星辰的夜空,看不出任何端倪。
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一個從那種教育貧瘠的地方出來的孩子,能一朝一夕間在京華這種匯集了精英子弟的學校裏一飛沖天。這其中,一定有什麼他不了解的關鍵。
“這個成績,”林正宏身體微微前傾,銳利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林默的靈魂,“在衡水,是什麼水平?”
他問出了那個一直盤旋在心底的問題。或許,只是京華的題目太簡單了?或許,這只是僥幸?他需要一個參照物,一個他唯一能夠用來衡量“學習”這個領域的標杆——衡水中學。
林天宇的呼吸幾乎停滯了,他死死地盯着林默,心中涌起一絲病態的期望。他希望林默說“頂尖”,說“第一”,那樣至少證明他拼盡了全力。
然而,林默只是放下了餐具,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動作不疾不徐。然後,他才緩緩開口,聲音依舊平淡無波,卻像一顆重磅炸彈,在林正宏的心中轟然炸響。
“前50吧。”
前50幾個字,輕飄飄的,卻重若千鈞。
前50?
這個在京華國際學校足以封神,足以引起海嘯般轟動的成績,在他口中,僅僅是“前50”水平?
林正宏徹底怔住了。他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關於衡水中學那些非人的傳說,那些堆積如山的書本,那些精確到秒的時間表,那些在全國奧賽中摘金奪銀的學神……
才“前50”,這讓他對林默的認知被徹底顛覆、擊碎,然後重組。
他一直以爲,自己接回家的是一只畏畏縮縮、需要被施舍和憐憫的醜小鴨。直到此刻他才驚覺,這哪裏是醜小鴨,這分明是一只收斂了所有利爪與鋒芒,暫時棲身於鴨群之中的……雄鷹。
他的目光再次移動,落在了身旁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的林天宇身上。他看到了他眼中的嫉妒、不甘,還有一絲……恐懼。
林正宏的心,猛地一沉。
他心中那杆爲了“繼承人”林天宇而嚴重傾斜、甚至焊死的天平,在這一刻,第一次發出了“咯吱”一聲輕響。
它,出現了極其微小的,卻真實存在的晃動。
他第一次,開始真正地,用一種嚴肅的、審視的、甚至帶着幾分忌憚的目光,打量着這個他血脈相連,卻無比陌生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