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怨毒的嘆息如同附骨之蛆,鑽入耳膜,刻入神魂。
周堯與米芾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寒意與凝重。扭曲者最後的話語絕非虛言恫嚇,那絲隱沒的黑光便是明證——邪惡的根源並未被徹底鏟除,只是暫時被擊退、被重創,如同受傷的毒蛇,縮回了黑暗的巢穴,舔舐傷口,等待下一次反撲。
“時空之痕…”米芾掙扎着坐起,臉色灰敗,氣息如同風中之燭,“…他燃燒本源,強行攪動時空,雖被軒轅聖力強行鎮壓彌合,但必然留下了難以察覺的‘疤痕’…這些疤痕,會成爲他日後卷土重來的坐標與通道…”
周堯的心沉了下去。這意味着,即便他們暫時破壞了汴京的陰謀,危機也遠未結束,甚至以另一種更隱蔽、更棘手的方式延續了下去。
“必須…必須盡快離開這裏…”米芾劇烈咳嗽起來,嘴角溢出黑色的血沫,“蔡京、梁師成雖受重創,但未死…他們很快會帶人反撲…皇宮的守衛…也會被驚動…”
周堯強壓下心中的不安,點了點頭。他環顧四周,目光落在依舊被捆綁在石柱上、昏迷不醒的張擇端身上。
他快步上前,解開繩索,檢查了一下。張擇端只是被邪術迷暈,並未受到太多傷害,只是臉色蒼白,靈性光輝黯淡了許多。
“張兄?張兄?”周堯輕輕拍打他的臉頰,渡入一絲微弱的“生勢”之力。
張擇端睫毛顫動,緩緩睜開眼,眼神 initially 迷茫而恐懼,待看清是周堯,頓時淚水涌出:“周…周先生…我還以爲…”
“沒事了,暫時安全了。”周堯安慰道,將他扶起。
另一邊,米芾顫巍巍地走到那尊巨大的邪神石像前,伸出枯瘦的手,觸摸着冰冷堅硬的石壁,喃喃道:“…此物雖已石化,但核心一點怨念未消,留在此地終是禍患…可惜老夫已無力將其徹底毀去…”
他忽然看向周堯,眼神變得異常嚴肅:“小子,此地不宜久留,但也不能放任不管。老夫需在此布下一重‘八門鎖靈陣’,暫時封鎖此地氣息,延緩蔡京等人發現異常的時間。你帶着那小子,立刻從東南角的‘巽’位暗道離開!那是老道我預留的最後生路!”
“前輩,您…”周堯看出米芾已是強弩之末,布陣恐會耗盡他最後生機。
“少廢話!”米芾眼睛一瞪,打斷他,“老道我縱橫一世,快意恩仇,今日能親手挫敗此寮陰謀,已夠本了!總不能臨了臨了,還讓你們兩個小輩給我陪葬!快走!”
他不再多言,盤膝坐在石像前,咬破十指,以自身精血在地面上急速刻畫起繁復無比的陣法符文。每畫一筆,他的臉色就蒼白一分,氣息就衰弱一截,但眼神卻異常明亮堅定。
周堯知道此刻不是矯情之時,他對着米芾的背影深深一揖,拉起還有些虛弱的張擇端,快速奔向東南角。
果然,在一處不起眼的岩壁後,找到了一個狹窄的向上的甬道口。
“走!”周堯率先鑽入,張擇端緊隨其後。
就在他們鑽入甬道的刹那,身後傳來了米芾最後一聲蒼涼而決絕的吟唱:“…天地無極,乾坤借法!八門金鎖,封邪鎮靈!啓!”
嗡——!
一道巨大的金色光陣猛地在地下空間亮起,八扇巨大的光門虛影轟然落下,將整個核心區域徹底封鎖!光陣之外,碎石崩塌,將入口徹底掩埋!
光芒透過縫隙,照亮了甬道入口一瞬,周堯最後回頭,只看到米芾佝僂卻挺直的背影,在金光中漸漸模糊,最終與陣法融爲一體,再無氣息。
一位書畫雙絕、遊戲風塵、最終舍身取義的奇人,就此長眠於這污穢之地的深處。
周堯眼圈一熱,強行扭過頭,拉着張擇端在黑暗的甬道中奮力向上攀爬。
這條暗道比來時更加陡峭難行,但似乎並無岔路。兩人不知爬了多久,直到精疲力竭,前方終於出現了微弱的天光和人聲!
他們小心翼翼地推開出口的僞裝(竟是一處破舊民居的灶台),鑽了出來。
外面已是黃昏時分,夕陽慘淡地照着一條僻靜的小巷。遠處皇城方向,隱約傳來急促的鍾聲和兵馬調動的喧囂,顯然宮中的巨變已經引發了騷動。
“周先生…我們…我們去哪裏?”張擇端驚魂未定,聲音顫抖。
周堯迅速觀察四周,壓下心中的悲慟與迷茫,沉聲道:“汴京已不能留了。蔡京、梁師成絕不會放過我們,皇城司很快就會全城大索。”
他想起李嵩之前的叮囑,想起米芾最後的犧牲,眼神重新變得堅定:“我們必須立刻出城,南下!”
“南下?” “對,去臨安!”周堯望向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屋舍,“那裏…或許還有希望,還有未了的因果需要去了結。”他想起了自己穿越之初的那幅時空錨圖,想起了雷峰塔的傾覆之兆,一切的起點,似乎都在南方。
兩人不敢走大路,借着夜色和街巷的陰影,向着記憶中的城南方向潛行。沿途果然看到大量皇城司番子和禁軍兵馬在設卡盤查,氣氛緊張到了極點。
好在周堯感知敏銳,總能提前避開大隊人馬。有驚無險地,他們來到了城南一處相對混亂的街區,這裏魚龍混雜,守備相對鬆懈。
在一處陰暗的牆角,周堯迅速脫下外面沾滿血污和塵土的工服,露出裏面相對幹淨的中衣,又讓張擇端也稍作整理,盡量不引人注目。
“我們需要弄些盤纏和出城的文書。”周堯低聲道。他們此刻身無分文,想要通過嚴查的城門難如登天。
正當他思索對策時,目光無意間瞥見街對面一個熟悉的招牌——“博古齋”。那是一間門面不大的古玩鋪子,正是米芾平日擺攤鬼市時,偶爾會進去兜售東西或是與人閒聊的店鋪。米芾曾隨口提過,這店鋪的老板是個有底線的“妙人”,或許…
周堯心下一橫,對張擇端道:“你在此處等我,切勿走動。我去去就回。”
他整理了一下情緒,裝作尋常路人,走進了博古齋。
店鋪內光線昏暗,只有一個帶着老花鏡的幹瘦老頭在櫃台後打着算盤。
聽到有人進來,老頭頭也不抬:“打烊了,明兒請早。”
周堯走到櫃台前,壓低聲音:“老先生,米顛子讓我來的。”
老頭打算盤的手猛地一頓,緩緩抬起頭,老花鏡後的眼睛銳利地打量着周堯,他身上那難以完全掩飾的狼狽和血漬。
“…米瘋子?”老頭聲音沙啞,“他讓你來作甚?”
“借點盤纏,求條出路。”周堯言簡意賅。
老頭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權衡什麼。最終,他嘆了口氣,喃喃道:“這老瘋子,淨給老子惹麻煩…” 他彎腰從櫃台下摸索出一個沉甸甸的舊錢袋和兩份蓋好印章的空白過關路引,推到周堯面前。
“拿着快滾!就當老子從來沒見過你!以後也別再來了!”老頭揮揮手,重新低下頭撥弄算盤,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周堯抓起錢袋和路引,心中微鬆,鄭重道:“多謝!此恩日後必報!”
“快滾!”老頭不耐煩地催促。
周堯不再多言,轉身迅速離開店鋪,與牆角的張擇端匯合。
有了路引和錢袋,兩人心中稍安。他們不敢耽擱,立刻混入出城的人流,向着南薰門方向走去。
城門處的盤查果然極其嚴格,番子們拿着畫像,對每一個出城的人都仔細核對,尤其是年輕男子。
周堯心中緊張,面上卻故作鎮定,將路引遞上。那番子對照着路引上的描述(顯然是博古齋老頭的手筆,描述得極其普通),又仔細看了看周堯和張擇端易容後平凡無奇的臉,似乎並未起疑。
就在即將放行之際,另一隊人馬疾馳而來,爲首者竟是劉待詔!他顯然是從別的城門巡查過來,臉上帶着焦躁與狠厲。
周堯心中暗道不好,連忙低下頭,拉着張擇端就想快步出城。
“站住!”劉待詔尖利的聲音突然響起,他目光狐疑地掃過周堯和張擇端的背影,“前面那兩個!轉過身來!”
周堯身體一僵,心提到了嗓子眼。張擇端更是嚇得渾身發抖。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城內突然傳來一陣巨大的騷亂和驚呼聲!
“走水了!走水了!皇城司衙門走水了!”有人尖聲大喊。
只見皇城方向,一股濃煙沖天而起,火勢似乎不小!
城門口的守衛和番子們頓時一陣大亂!劉待詔也臉色大變,再也顧不得盤查周堯二人,厲聲喝道:“快!快回衙門救火!關閉城門!嚴查出城之人!”
趁着這片混亂,周堯猛地一拉張擇端,兩人如同遊魚般滑出即將關閉的城門縫隙,瞬間沒入了城外昏暗的暮色之中!
身後傳來城門轟然關閉的巨響和劉待詔氣急敗壞的吼聲。
兩人不敢回頭,沿着官道拼命向南奔跑,直到汴京城牆徹底消失在夜色地平線下,才敢停下來喘息。
回頭望去,汴京方向火光與煙柱依舊,映紅了半邊天。那座繁華而痛苦的帝都,此刻正沉浸在巨大的混亂與未知的恐懼之中。
周堯的心情沉重無比。他們雖然逃了出來,但米芾身隕,扭曲者潛伏,時空之痕已種,未來的道路,依舊迷霧重重,危機四伏。
他摸了摸懷中,那支血符筆冰冷依舊。而另一件東西,卻讓他微微一怔——那面從煥章閣得到的、邊緣殘缺的“窺天鏡”碎片,不知何時,竟又回到了他的身上,此刻正微微散發着溫熱的波動。
鏡面之上,一絲微不可查的黑色裂痕,正如活物般緩緩蠕動。
新的旅程,已然開始。而過去的陰影,卻依舊如影隨形。
南下的路,絕不會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