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祖宅的主廳裏,檀香嫋嫋,氣氛卻透着一股被精心修飾過的“和樂”。
裴老爺子紅光滿面,看着並肩坐在下首的林薇薇和裴澤,越看越是滿意,不住地撫着胡須點頭。
“好,好啊!薇薇知書達理,阿澤年輕有爲,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林老爺子也笑呵呵地,眼角的皺紋堆疊起來。
“誰說不是呢?早年咱們哥倆就開玩笑,說要是咱們的孫輩能結爲親家,那才是親上加親。
沒想到,一句玩笑話,如今倒要成真了。
緣分,都是緣分!”
兩位老人一唱一和,話語裏滿是世家聯姻慣有的欣慰與對“佳偶天成”的想象。
而被談論的兩位主角,卻像是兩尊被擺放在這華麗舞台上的精致瓷器。
他們臉上維持着得體而標準的微笑,坐姿無可挑剔。
但若細看,便能發現那笑意並未真正抵達眼底。
林薇薇的嘴角弧度完美,眼神卻平靜無波,像一潭深秋的湖水。
裴澤更是脊背繃得有些緊,目光微微低垂,不知在想些什麼。
“阿澤啊。”
裴老爺子見氣氛烘托得差不多了,適時地對孫子使了個眼色,聲音慈祥卻帶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別光坐着。咱們家這園子,薇薇怕是還沒好好逛過。
你帶薇薇去走走,看看後院的荷塘,這個時節,荷花該開得正好了。
也去看看你爸爸前年從太湖運回來的那些奇石。”
名爲逛逛,實則是爲兩位被迫綁在一起的年輕人,劃出一塊看似自由、實則仍在眼皮子底下的獨處空間。
裴家祖宅占地極廣,亭台樓閣,移步換景,沒有兩萬步確實逛不完,時間足夠他們培養感情。
裴澤聞言,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着,動作有些滯澀地站起身。
他轉向林薇薇,臉上重新掛起那副無懈可擊的溫和面具,微微欠身,伸手示意。
“薇薇小姐,這邊請。”
林薇薇也從容起身,對兩位長輩再次露出一個無可挑剔的甜美笑容。
“裴爺爺,那我和阿澤……先去轉轉。”
她將那個稱呼在舌尖微妙地停頓了一下,才輕輕吐出阿澤二字。
聽起來既親近,又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兩人一前一後,保持着不遠不近的社交距離,走出了主廳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門。
腳步聲在空曠的回廊裏響起,直到繞過假山,徹底將身後那兩道充滿期許的視線隔絕。
幾乎是在離開視線的瞬間,林薇薇臉上那完美無瑕的笑容如同水般褪去。
她抬起手,用食指指節揉了揉自己因爲維持笑容太久而有些發僵的腮邊。
輕輕地嘶了一聲,露出一抹毫不掩飾的疲憊與厭煩。
她停下腳步,側過身。
目光斜斜地瞥向身旁依舊站得筆挺、但眼神已然放空的裴澤。
那眼神裏沒了在長輩面前的溫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審視,和一絲淡淡的譏誚。
“喂,”
她開口,聲音也卸下了僞裝,帶着點事不關己的隨意,卻又精準地刺向某個要害。
“你來這兒跟我演這出佳偶天成,你家裏那位……蘇嫿小姐,就沒鬧你?”
蘇嫿兩個字,像是一把冰冷的錐子,猝不及防地扎進了裴澤努力維持的平靜假面之下。
他猛地轉過頭,看向林薇薇。
原本有些渙散的眼神瞬間聚焦,瞳孔緊縮。
眼裏閃過一絲清晰的慌亂,隨即被強裝的鎮定和隱隱的怒氣覆蓋。
“林薇薇!”
他壓低聲音,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厲,甚至帶着點警告的意味。
“我告訴你,這是我們之間的事。你……你不許動她。”
那緊張戒備的姿態,仿佛林薇薇是什麼洪水猛獸,下一秒就要去傷害他小心珍藏的寶貝。
林薇薇先是愣了一下。
隨即像是聽到了什麼極其荒謬的笑話,眉頭緊緊皺起,臉上露出了一個堪稱嫌棄的表情,仿佛不小心吞了只蒼蠅。
“哈?”
她從鼻腔裏哼出一聲短促的冷笑,上下打量了裴澤一眼,那目光像是在評估一件並不怎麼值錢的貨物。
“裴澤,你未免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就你?”
她刻意拉長了語調,每個字都像浸了冰水。
“也配讓我費心去動誰?省省吧。”
她擺了擺手,姿態灑脫,甚至帶了點不耐煩。
“你放心,我對你,還有你們裴家這潭渾水,沒有半點興趣。
我有自己喜歡的人,跟你們這兒……不是一路。”
聽到有喜歡的人,裴澤緊繃的肩膀幾不可察地鬆弛了一絲。
但林薇薇接下來的話,又讓他的心提了起來。
只見林薇薇抱着手臂,眼神卻有些飄遠,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或思考。
她的語氣變得有些微妙,不再是純粹的諷刺,反而夾雜着一絲……欣賞?
“說實話,我看過蘇嫿演的戲。”
她淡淡道,手指無意識地點着臂彎。
“演技是真好,收放自如,情緒給得特別到位。
長得也是真好看,不是那種千篇一律的網紅臉,是很有故事感和生命力的美。”
她頓了頓,才將目光重新移回裴澤臉上,嘴角勾起一抹了然而冰冷的弧度。
“哦,對了,我差點忘了。”
她像是才想起來,語氣裏的諷刺再次濃得化不開。
“誰不知道呢,蘇大美人背後,站着的可是你裴大少爺。有裴家保駕護航,資源能不好麼?”
這明褒暗貶的話,像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裴澤臉上。
圈裏人誰不知道蘇嫿的背後是裴澤。
他臉色變了變,看向林薇薇的眼神復雜難辨。
林薇薇將他這反應盡收眼底,她冷笑一聲。
那笑聲在寂靜的回廊裏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她看向裴澤的眼神充滿了毫不掩飾的不屑,如同看着一攤扶不上牆的爛泥。
“我就是想不通。”
她往前近一步,雖然身高不及裴澤,但那股迫人的氣勢卻讓裴澤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蘇嫿那麼漂亮,演技那麼好,像天上月亮一樣的人,怎麼就偏偏……”
她頓了頓,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吐出後面的話。
“看上了你這麼個懦夫?”
“懦夫”兩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裴澤渾身一顫。
他猛地抬頭,眼底竄起怒火,聲音也陡然拔高。
“林薇薇!你說什麼?!我怎麼就是懦夫了?!”
“怎麼不是?”
林薇薇毫不退縮,反而揚起下巴,目光如刀,將他那點虛張聲勢的憤怒寸寸凌遲。
“裴澤,你既要家裏的扶持,要林裴兩家聯姻帶來的利益,又舍不得放棄蘇嫿,想要你那所謂的愛情。
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什麼便宜都讓你占了?”
她語速加快,言辭愈發犀利,精準地剖開他光鮮外表下的虛弱內核。
“你自己沒能力擺脫家族掌控,沒本事在離開裴家後還能給你心愛的人撐起一片天,就老老實實承認自己無能。
別一邊享受着家族紅利,一邊又在蘇嫿面前裝深情,說什麼身不由己、家族壓力、再等等……
把這些無奈和痛苦都推給她承受,自己倒是心安理得地兩邊討好。”
裴澤被她的話刺得臉色發白,想要反駁,喉嚨卻像被什麼堵住,只能發出粗重的喘息。
林薇薇看着他這副模樣,只覺得更加鄙夷。
她撇撇嘴,轉過身,望向荷塘的方向,聲音不高,卻字字錐心。
“我要是你,真有那麼愛她,哪怕跟家裏打破頭,哪怕淨身出戶從頭開始,也會拼盡全力去爭、去娶她。
可惜啊……”
她頓了頓,回頭,給了裴澤最後一瞥,那眼神裏是徹底的看穿與憐憫。
“你既沒那個敢與全世界爲敵的實力,也沒那份破釜沉舟的決心。
你只是個……被寵壞了的、貪婪又怯懦的膽小鬼。”
說完,她不再看裴澤瞬間血色盡失的臉,也懶得再去逛什麼荷塘奇石。
徑直轉過身,沿着來時的路,步伐脆利落地朝着主廳的方向走去。
陽光將她挺直的背影拉得很長,與僵立在原地面如死灰的裴澤,形成了鮮明而殘酷的對比。
回廊裏,只剩下風吹過的聲音,和裴澤指節捏得發白的、細微的咯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