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惜惜聽着蘇國公的話,心頭涌起失落。
爹爹不相信她。
她吸了吸鼻子,沙啞的嗓音中帶着一絲哽咽,“國公請放心。”
蘇國公聽出她聲音中的哭音,心情極爲沉重。
畢竟是捧在手心疼愛了十多年的女兒。
就算怎麼怨。
也還是會控制不住對她心軟。
他面色沉凝:“明天不必來了。”
蘇惜惜心一沉,連忙壓低聲音解釋:“國公爺,您的身子勞損太過,需要連續施針七天,才能保壽數不受影響。”
蘇國公閉眼,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國公府如今只剩老弱病儒,我活到百歲也沒用。”
蘇惜惜:“可是嫂……世子妃肚子裏的孩子,您就不想看着那個孩子長大成人嗎?”
蘇國公身子驟然一僵。
他自然是想看着孫子或者孫女長大成人。
可是他的身體他也清楚,御醫都說了最多還有五年。
還好王爺答應了他,在他走後,會照料國公府一家老小。
“國公爺,您就相信我一次,好嗎?”
爹爹,您再相信我一次,好嗎?
蘇國公耳畔,似乎傳來這三年間蘇惜惜總是說的這句話。
每一次,都是爲了柳聞枝。
用阿遠的軍功爲柳聞枝鋪就將軍之路。
用家裏的鋪子爲柳聞枝打點仕途,養着將軍府一大家子。
他信了她一次又一次。
可每一次,換來的都是傷害。
阿遠文武雙全,被罵金玉其外敗絮其中。
菀煙溫婉賢良,嫁入國公府後,從未過過一天好子。
幫着國公府打點鋪子,自己一年舍不得買兩套衣裳,掙的錢全都給戰場將士買糧食衣物藥材。
可這些名聲,全都被柳聞枝占了。
蘇國公的身形瞬間佝僂,好似瞬間蒼白十數歲。
他輕嘆一聲,話裏有話:“這位小姐,王爺那般信任你,還請你後好好醫治王爺,莫要被有心人騙了。”
蘇惜惜死死咬着唇瓣,喉間脹得生疼,卻流不出一滴淚。
管家認出了蘇惜惜,知道自家國公爺的心病,忍不住勸了句:“國公,就讓這位醫女給您治療吧。”
“小世子或者小郡主還未出生,您還要教導他們成人呐。”
蘇國公眼神微微波動。
管家看了眼蘇惜惜,繼續勸:“國公爺,王爺這般相信這位小姐,定然是她的醫術極高,您就試試吧。”
蘇國公沉默片刻,點頭同意。
蘇惜惜抬手隔着帷帽抹了抹眼,立刻拿出瀟湘竹針,“國公,請上半身進入浴桶。”
蘇國公緩緩抬手,解開扣子。
隨着紐扣解開,衣裳脫落。
他身上那些疤痕,緩緩露出。
蘇惜惜死死捂着嘴,身子不受控制顫抖,心髒好似被一只大手緊緊擰着,疼得每一口呼吸都好似裹着辣椒油,辣的。
父親身上的每一條疤痕,都是功勳。
那都是在戰場上留下的。
他守着邊境,護着百姓。
每一道疤痕,都守護了數條鮮活的生命。
這次哥哥的衣冠,是父親送回來的。
她準備了上好的藥材,要給連皮都沒劃傷的柳聞枝調理身子。
她親眼看着父親扶着哥哥的棺木進城。
看着父親一身鮮血,厭惡地移開目光。
“爹,女兒錯了……”蘇惜惜捂着嘴,不敢哭出聲。
蘇國公察覺到身後隱約的悲泣聲,扶住浴桶的手猛然用力。
他盯着黑漆漆的湯藥,面無表情跨入浴桶,背對蘇惜惜而坐。
阿遠建衣冠冢時,她都不來看一眼。
她的話,是由柳家下人傳的。
她說——
死就死了,他連累那麼多將軍無辜慘死,屍骨無存是他的。
因着這句話,夫人和兒媳直接吐血暈倒。
夫人至今纏綿病榻,下不了床。
兒媳若非有王爺賜的藥,恐怕已經一屍兩命。
蘇惜惜閉了閉眼,強壓下心底翻涌的情緒。
再睜眼時,她眼中一片平靜。
下針手法又快又穩。
管家看着她落針,神情極爲糾結。
想阻止。
但直覺告訴他不能阻止。
隨着蘇惜惜最後一針落下,蘇國公身子一僵。
“噗”——
他張口,吐出一口烏黑腥臭的血。
“國公爺!”管家驚呼一聲,上前一把推開蘇惜惜,“小姐,國公爺經不住你折磨了!”
啪嗒!
管家這一聲驚呼,被屏風打翻的聲音掩蓋。
蘇惜惜猝不及防被他推了一下,下意識去扶手邊的屏風。
連人帶屏風摔倒在地,並未聽清管家的話。
她皺了皺,看了眼被屏風劃破的手掌,站起身啞聲道:“那是國公爺體內的淤血。”
管家愣住,上前道歉:“對不起,小姐。”
蘇惜惜:“沒事。”
她將被劃破的手藏在袖中,看着嘴角不斷涌出黑血的蘇國公,鬆了口氣。
沉積體內多年的淤血出來了,髒腑不會再衰竭,接下來慢慢調養就行。
她迅速寫下一個藥方:“每天三次,服三天。”
管家小心翼翼收下藥方,立刻吩咐小廝去抓藥。
蘇惜惜拿出淨的絹帕,在溫水中浸透,擰認真而溫柔地擦拭着蘇國公嘴角的黑血。
看着蘇國公發白的發絲,她忍不住哽咽道:
“爹,女兒不孝,這些年是女兒錯了。”
“爹,女兒會爲哥哥正名,拿到柳聞枝占用哥哥軍功的證據就和離。”
她的聲音中,逐漸染上霜意:“柳家這些年從蘇國公府拿走的,女兒都會找他們討回來。”
擦淨蘇國公府嘴角的血跡後,蘇惜惜小心拔了針,囑咐下人半盞茶後攙扶蘇國公起身,悄悄離開。
在她關上房門的瞬間,蘇國公睜開眼。
眼眶有些紅。
他的女兒爲了柳聞枝,連血脈相連的家人都可以拋棄。
他實在難以相信她會舍得與柳聞枝和離。
只是國公府能給的,都給她了。
剩餘爲數不多的鋪子,要留給菀煙母子。
管家端着熬好的湯藥進來,看着蘇國公紅潤幾分的面色,欣喜道:
“國公爺,您感覺怎麼樣了?”
蘇國公握了握拳,內息從丹田涌過筋脈,順暢至極。
再無以往的一絲阻塞凝滯感。
他眼中帶着不可置信:“她……真的醫術高超……”
管家將湯藥遞給他:“國公爺,興許小姐這次是真的變了。”
“要不讓她也給夫人和世子妃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