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停時,陳蠻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這是裴庾歡的陽謀。
她不管不顧地將她推上陸雲野的馬車,便是要用這國公府的富貴,誘她親上賊船,再用自己的命去劃槳。
清醒過來的陳蠻立刻拋掉了腦海中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不斷在心中對自己說:
“陳蠻,你只是一介村婦,你大字不識,粗鄙不堪,只有一條賤命,是配不上這一府的富貴的……”
可當春梨爲她掀開車簾,國公府那富麗堂皇的院落伴着落餘暉映入她的眼簾時,陳蠻心中的理智,“啪”一下斷了。
帶着所有的清醒和自知之明,一起消散在了這瓊樓玉宇中。
別說那檐上的琉璃瓦。
便是走道兩旁,那一棵棵樹,一朵朵花,一草,都像是從金窟窿裏面栽出來的。
居所也不過如此了吧?
陳蠻一下子就扶住了頭,生怕自己被這富貴晃暈了。
此刻,在旁伺候的小廝,已經幫她擺好了下車的腳蹬。
不同於綺羅軒那些小廝的諂媚,國公府的奴仆,各個面色嚴肅而謙恭,腰彎三寸,眉目低垂,十二分的低順和恭敬。
春梨下車,欲要扶她,陸雲野先伸出手臂。
陳蠻看到他沉穩的神色,頓了下,伸手扶住了他的腕。
硬質的衣料在指尖略微摩挲。
陳蠻心道這陸雲野對待女人的模樣,倒是與他兄長有幾分相似。
雙腳落到地上時,春梨又過來扶她。
小丫頭倒是沒被這院中的氣勢震住,雙目仍舊帶光,一副很想與陳蠻說幾句小話的模樣,但礙於周圍人多,還是忍住了。
陳蠻不知這馬車將她送到了何處,只覺得周圍很是安靜,既不見仆人灑掃,也不聞主人談笑。
眼前有一氣質高貴的嬤嬤,到她身前,對她與陸雲野略微躬身:
“兩位請跟我來。”
說罷,便在前引路。
陳蠻看了陸雲野一眼,陸雲野引她向前,她便與春梨,先一步跟在那位嬤嬤身後,陸雲野隨即跟在她身後。
幾人於甬道中行了半刻,一幽靜宅院出現在眼前。
陳蠻隨那嬤嬤步入院中,嬤嬤爲她開門:“姑娘請進。”
她心中忐忑,又去看陸雲野,見陸雲野也停在了門外。
察覺到她的視線,他對她點了點頭。
陳蠻於是壓下緊張與恐懼,步入屋中。
春梨並沒有跟着,等她進屋後,嬤嬤便將屋門關上了。
屋內裝飾擺件,皆於沉穩中透着尊貴與雅致。
目光所及之處,未見一個奴仆。
周遭安靜得落針可聞。
陳蠻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呼吸。
她往前走,步入中廳,屋中的燭火突然抖了一下。
一身着大袖羅衫的美婦,慢慢地從屏風後走了出來。
她烏發如墨,膚白如雪,圓潤的面龐,透着不俗的貴氣。
陳蠻只敢淺瞧一眼,便被那氣勢所震,嚇得跪在地上。
腦海中,那想了一路的問安話語,此刻竟是一句也提不到嘴邊。
她先把腦袋叩在地上,而後於呼氣吐氣間,全力吐出一句:“問蕭貴妃安,貴妃千歲千歲千千歲。”
等了半晌,頂上忽地傳來一聲輕笑,和一句和緩的聲音:
“起來,讓我看看你。”
那聲音平靜,帶着威嚴,卻又放的很輕。
陳蠻能聽出其中藏着些許情緒,不由地抬起了頭。
蕭貴妃正站在她面前,與她對望。
燭光竄動間,陳蠻看到了她眉心皺起的欣喜與牽掛。
當那難過中透着憐愛與欣喜的眼神,落到她身上時,陳蠻心底忽然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悲愴。
還從未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過她。
仿佛她是這世失而復得的珍寶。
獨一無二。
勝過萬物。
可她是嗎?
她不是。
她只是個出身微末的歌女。
可隨意任人拋棄宰。
連報仇都不敢肖想。
視線模糊時。
陳蠻才察覺到自己哭了。
眼淚順着眼眶掉落,又被她立刻垂眸斂於眼下。
有惶恐,有不安,有羨慕,也有嫉妒。
她想到自己的親阿娘,賣她時臉上只有數着糧食的欣喜,與阿爹一同抱着弟弟離開時,他們一次都沒有回頭。
也想到陸雲遠,於小院中幕天席地與她對天跪拜,說娶她做婦,愛她護她,矢志不渝。
她便信他,敬他,一心一意想跟着他把子過好。
可這也不過是他信口胡謅的騙局。
要她棄她時,他連眼睛都不眨。
對天地的跪拜也可不作數,只說她是不知廉恥的外室。
可若她有一個這樣的阿娘。
若她真的是這位金尊玉貴的貴妃的女兒。
若她能得貴妃教導。
她還會活的如此飄搖不堪嗎?
還會被悄無聲息地丟在荒山嗎?
她能知道他們口中的“禮義廉恥”到底是什麼嗎?
她是天生命賤嗎?
被喂毒的恐懼和被活埋的委屈,都在蕭貴妃如水般的眸光中爆發,洶涌地席卷了陳蠻的整個思緒。
在此之前,她從未想過這些,不是她想不到,只是不敢想。
想的多了,子就過不下去了。
蕭茹元瞧着她落下的淚珠,整顆心都被揪在了一起,再也顧不得自己的身份和旁的事情,扶着陳蠻的手,就將她拉到了自己的懷裏。
輕喚了一聲“欽兒。”
陳蠻被拉進溫暖的懷抱時,才從突然泛濫的情緒中猛然回神。
她於愕然中抬頭,見蕭貴妃正拍着她的背,雙目泛紅,眼帶不忍:
“我的欽兒,這些年,你漂泊在外受苦了!”
說到此處,蕭貴妃悲痛至極,難過得捂住了心窩。
陳蠻趕忙扶住她,一路將她扶到椅子上,心底慌亂地回憶自己之前於腦海中編好的說辭。
她明明想按陸雲野說的那些話爲自己找補、推脫的,想拿自己雖有玉佩,卻不知身世這套說辭,來穩住貴妃,爲自己拖延出一條退路的。
可她怎麼,怎麼就忽然悲憤上頭,哭得忘我了?!
這委屈什麼時候來不行,偏偏現在來?!
如今,蕭貴妃已經握着她的手動了情,一口一個“欽兒”地喚她,這要讓她怎麼再說?
陳蠻嘴唇有些發抖,眼神也越發不安。
情緒漸退的蕭茹元見狀,便是更加的心疼。
她握住陳蠻的手:“欽兒,別怕,往後你再不必有任何擔憂,也無需爲前路忐忑憂心,母親會爲你安排好一切,讓你此生安穩無虞,富貴太平!”
所有的解釋都在此刻卡在了陳蠻的喉嚨了。
她耳畔只剩這八個字——
安穩無虞,富貴太平。
眼睛眨了又眨,她不敢相信,又忍不住幻想,還是在最後問出聲:
“貴妃娘娘真的要認我作女兒?”
蕭茹元被她逗笑,抬起帕子幫她擦掉眼角的淚痕:“莫不是欽兒埋怨我當將你送走,不想認我這個母親。”
陳蠻哪裏敢?
她直接就跪下搖頭。
蕭茹元又將她扶起,爲她撥開因慌亂掉落的額發,又上上下下地端詳她,眼中滿是慈愛:
“陸二將你照看的不錯,這身衣裳很襯氣色,只是頭面素淨了些,母親後慢慢幫你添置。”
說完,又去握她的手,見到她手指上的傷痕,立刻皺起了眉:
“我聽陸二說他是從匪盜手中將你救下的,沒想到竟然傷得這麼重,十指連心,一定很疼吧?”
陳蠻思緒當即混亂,開始賣力思考她何時遭遇過匪盜又何時被陸雲野救過,遲滯呆愣的神色,讓蕭茹元忍不住,輕嘆了一口氣。
“我的好欽兒,真是嚇着了,待你好好將養些時,母親再問你吧。”
說罷,她一邊拉着陳蠻坐下,一邊對門外道:
“溫絮,帶人進來吧。”
屋門輕開,陳蠻見方才的嬤嬤帶了兩個婢女走了進來。
其中一個婢女手中端着一個木托盤。
托盤上是一碗清水。
陸雲野緊隨其後。
待到所有人都進來後,屋外守着的小廝關上了門。
蕭茹元溫和地握住陳蠻的手:
“好孩子,都說血濃於水,做完這件事,我們母女就真正相認了。”